1979年1月初,我受命到大西北的戈壁滩去采访原子弹实验基地的军人们。当时我正穿一身草绿军装,也是个地地道道的热血军人,那种不分年节不分冬夏不分东西南北的采访生活已经习惯了。那回我在西北呆了三个多月,春节也没赶回沈阳与家人团聚。跟原子弹实验基地那些男女老少军人相比,这丝毫算不了什么,人家长年累月都和亲人们分离着在那片少水缺草无花无树的戈壁荒滩一心从事国防事业的。有天忽然下了大雪,大戈壁白茫茫一片。这样的落雪日子对军人们是个节日啊!风沙和干燥都被埋住了,尤其解决了一冬的吃水问题。战士们用脸盆将新雪一盆一盆端到锅里化成水,然后再一盆一盆把融雪装进水窖里。水有了,但,不多几天雪又被不息的戈壁长风抽干,余下的又是难挨的寂寞。除了工作,敲敲脸盆,或把几只饭碗装了不等的水用筷子击打一番就是娱乐。深尝了那寂寞之苦,任何一点儿新鲜都是一场欢乐。有回早饭后我独自一人在小招待所院子里转,忽然发现眼前光秃秃的小树上神奇地长出一枚绿叶,似闪着光芒在微风中轻轻抖动,那简直就是一首配了乐的诗嘛!
我以为视觉发生了错乱,揉揉眼再看仍是一片绿叶。奔到眼前才看破是绿纸剪成粘上去的。我激动地在这枚绿叶前站了好久,仿佛一遍一遍在读一首诗。用不着查找作者是谁了!我已经听说过,当地寥落的牧民们把每个身穿绿军装的军人都当一棵绿树或一片绿叶看的。而我们的战士为了不使自己黄萎,是怎样挖空心思补充着自己的叶绿素哇!
也许我太自私太贪婪了,未经允许竟把那枚绿叶摘下来,寄给远方的妻子。我说,这是一枚永远能为我们生命注入叶绿素的活叶!
很少写长信的妻子破天荒寄我一封长信,她说你安心在那儿采访吧,爸爸的精神病没犯(其实已经犯了),和那儿的战士们比,咱们是太享福了。请放心,我会照顾好爸爸和孩子……
人民解放军这棵大树上有如此之多不朽的叶子,是因为她有无论土地多么干旱贫瘠都能吸到水分的无数根须。
几年后,我在祖国的大东北又听到一个关于裙子的故事。那是一条绿色的裙子,至今那条绿裙还和那枚绿叶在我记忆之树的同一枝条上鲜绿着--黑龙江上有一支巡逻艇部队,这部队里有一个家住南方的连长。他妻子每年只能在深冬封江了巡逻艇不能航行了所有人员都集中到营房休整时来部队探亲,这位连长结婚数年都想象不出穿裙子的妻子会是什么样儿。一个隆冬的夜晚,千里迢迢到部队探亲的连长妻子烧暖了屋子哄睡了孩子拉严了门帘子窗帘子,然后让丈夫猜她要干什么。连长猜了好多次也没猜对。从遥远遥远而来的妻子要什么呢?她让丈夫转过身去,当丈夫转回身时看见的是穿了一件薄薄的短短的绿色连衣裙儿的妻子。这是当兵的丈夫第一次看见妻子穿裙子啊,穿在冰冻三尺白雪皑皑的北国黑龙江畔一座军营。这位普通之极的妻子算不上一片绿叶,但她是使军队之树长青的一条温柔的根须。
为老子牵牛
中国作协在福州开会,会后顺便安排到一些地方采风,到泉州时去了老君岩。原来以为是天庭上那位会炼丹的太上老君的岩呢,却是写《道德经》那位道家学说创始人老子这位老君的岩。因自己历史知识的欠缺,不知泉州这地方何以建了偌大一尊小山样高大的老子石雕,是山脚原来就有块巨石有点像老子而雕琢了一下,就成了栩栩如生尽管坐着也显十分高大的老子呢,还是老子与泉州有什么特殊关系而建?因匆忙没来得及打听,不过这尊巨大的石雕却在我心目中更加重了老子的位置。前半生因赶上文化大革命时代,受阶级斗争学说影响较深,一腔热血老把与天斗与人斗当无穷乐事,而早已属后半辈子了的现在,对老庄哲学有了好感,差不多也成了老子的“粉丝”了,所以常会念及讲道信德,无为而治,顺其自然,欲速则不达等等,那天便不由得格外在老君岩前多留恋了一会,还拍了几张照片。大家都走了,我又跑到不大方便拍照的老子骑牛远游的组雕处,想和年已近百还骑着一头青牛不辞辛苦朝野传道的大贤大圣再合个影,图的是多沾点他的光,也不仅是沾光,还想促自己得点他的道和德呢。
那组雕塑是,疲累的老子骑在牛背上,前面是为他牵了许多年牛的徐姓后生,连接主仆二人的是一根牛缰绳。我该站在哪个位置照呢?缰绳那地方比较空当,从构图角度看比较和谐,但我不就成了挡道者或以我为中心了吗!帮我拍照者说依着牛身或一手叉腰一手搭在老子大腿上,显得气派。我说不妥,一是不忍心再给那千辛万苦的牛增加负担了,二是不能在老子面前摆谱。所以便往后退了一步,昂首直站于老子右侧拍了一张。拍后我马上想到,自己就属牛肖,曾写过一篇《牛化自己》的文章,鞭策自己向牛学习。对于老子,自己只配当那头驮他传道的青牛,或给他牵牛的仆童啊,凭什么却趾高气扬地和老子并肩而立?于是又慌忙站到牛童身边,躬身和他一起拉着牛缰,拍了第二张,虽然不免有些做作,但是由衷表达了自己的心意。我对牛背上的老子和他的那头牛,还有牵牛的仆童,实在是太敬慕了。
会后回到家里,得闲再看这两幅照片,真庆幸又拍了为老子牵牛那张,不然就羞煞人了,因此又读了一遍《老子传》。老子骑那头青牛真的任劳任怨劳苦功高哇。老子晚年想走许多地方去传道,但却选择了骑一头慢腾腾的青牛,而没选一匹骏马,很是见老子的性格和他哲学思想的。他已那样一把年纪了,骑骏马跑得肯定快呀,但他懂得并深信欲速则不达的道理。马跑得快就会把他这位年已近百的老人早早颠死,颠死了还传什么道哇!还是骑着忠实的牛慢慢地言传身教吧。我们现在的科学发展观不就讲又好又快吗,首先是好,其次才是速度。老子所到处传播的道德观和非常道以及变之道,主张顺乎规律道法自然,以德和谐治国化民,不是传到现今还在被我们运用吗?
为老子牵会儿牛,并立此存照,以示越来越不以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为然的今人有所悔悟之意。
庐山真面目
我刚欣赏完庐山的晨雾,是和一位日本作家在下榻的东谷别墅院中同赏的。那雾浓得像湿润的白纱,缠绕着威挺的云杉和羞秀的木兰,掩盖着黄了尖的绿草和落地不久的稀疏红叶,更拥挤着东谷别墅区的一栋栋石屋,像要推开门窗,进屋歇息一会儿似的。日本作家也是应邀参加庐山国际作家写作营笔会的,和我住隔壁。他有恐高症,面对这等大雾便连连称妙,说这迷雾可以帮他遮掩险象。我不恐高,但刚从北方飞来,浑身干燥着,便钻在雾里走动,尽情享受雾浴的舒服,同时感谢这雾使我加深了对“云山雾罩”这个词的理解。东北人看谁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在演说又摸不透他到底要说什么,就说这人云山雾罩的。此时,庐山就是云山雾罩最生动的写照。到处是成群结伙的雾,几十米外的树和屋,别说真面目,假面目也看不见了。
阳光灿烂时,雾躲云藏,天地如洗,旷世不老的庐山倒是露出了光彩的面容,但还是看不透她的真面目,尤其以往发生在庐山那些波诡难辨的政治风云。比如谈到在庐山所见的日本侵华和中国抗战的一些史迹,和我住隔壁的日本作家就一脸疑惑说,日本到中国杀人不对,但哪能光在南京就屠杀了三十多万中国人啊?
对此我只好遗憾地用“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语双关地回答了他。
我们一群来自美国、加拿大、日本、荷兰和台湾海峡两岸的作家们,便专拣共同感兴趣的文学话题游走,领略庐山“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别一番文学姿容。由此我才看清,庐山既是豪放的又是婉约的。“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是唐朝诗人李白眼中的豪放。“路遥西北三千界,势压东南百万州”是明皇朱元璋眼中的豪放。“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茏四百旋”是共产党领袖毛泽东眼中的豪放。“我们起早,唉浩!看东方晓,唉浩!鄱阳湖低!唉浩!庐山高!唉浩!”这是三十年代革命诗人徐志摩《庐山石工歌》吼唱出的豪放。而“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是那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眼中的婉约。“籍兰素多意,临风默含情”是成语江郎才尽所说那位诗人江淹诗才未尽时的婉约。“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是常为百姓疾苦泪湿青衫那位江州司马白居易笔下的婉约。还有诗人蒋光慈悼念逝于庐山葬于庐山的妻子那首《牯岭遗恨》,凄婉得让人落泪……
不管婉约与豪放,写庐山的诗词实在是太多了,竟有五千多首,其中,出自帝王将相和文人之手的都有,但却没看到出自女性之手的。所以,当我领略过庐山外在面容,又读了众多描写庐山的或豪放或婉约的诗歌与散文之后,除感觉庐山是一册植物图谱一本风景画册又是一部诗集,还是一卷史书或说一截历史隧道外,还感觉到,实质上她是一座女性之山。我这样感觉是与喜马拉雅山和昆仑山类的山比较的,那才是男性之山。庐山再豪放她也含带了太多让男性动心并能被男性征服和利用的婉约之美,而喜马拉雅和昆仑,则是男性无法征服和利用的,只能仰视与妒忌它。不然连秦皇汉武都不在话下的毛泽东主席,为何面对白雪皑皑的昆仑山慨叹“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呢?在庐山留下足迹、墨迹、遗迹的各色人物太多了,但几乎都是男性们向庐山表达爱慕之情的,少有的几位女性还都是陪丈夫而来,如宋美龄、邓颖超、丁玲、江青等等,而且只有江青拍的一幅照片因丈夫毛泽东配了一首诗,而被人传知,但知之较多的还是那首诗。
庐山笔会上,来自国内外的作家们,因各自的成长环境和文化视角不同,对扑朔迷离的庐山,真的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弄不出个特别一致的看法来。后来,大家都被身边一句旅游广告语统一了:“不看东谷老别墅,不识庐山真面目”。而看过东谷那些老别墅之后,大家又被“文学的庐山”这一印象所统一。
我们住的别墅正好都在东谷,所以每晚饭后相邀了,到一处又一处名人别墅转上几圈,再回屋躺床上读《到庐山看老别墅》,读《庐山别墅的故事》--读得夜不能寐,浮想联翩。因此行参加的是国际作家写作营笔会,碰巧我们所住的邓小平旧居别墅又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赛珍珠故居别墅紧紧相邻,所以,倒是通过别墅格外看清了这位不被中国人看好的美国女作家的真面目。
活了八十岁的赛珍珠,前四十岁都活在中国。她是纯粹从庐山走上文学之路的,一直到死也没走下这条路,而且一直在这条路上描写着中国。女作家方方的《到庐山看老别墅》一书有这样一段描写:“在赛珍珠眼里,庐山不仅仅是个避暑的地方,而更是一个救生站--在山上,她每天都要读汉语书,然后久久在树林里散步,那时候,她就已经拿定了主义,要当一个作家--第二年的夏天,赛珍珠带着孩子和她的妹妹同以往那样来到庐山避暑。8月的一天下午,她突然内心冲动不止,万千的字句都涌上心头,她迫不及待想要把她心里的字都写下来。于是郑重其事地宣布:就从今天起,我要开始写作了--在这间石砌的朴质无华的别墅里,她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写作--赛珍珠写下的是一篇随笔,名为《也说中国》--这是1922年,这一年的赛珍珠满30岁。从此她带着庐山午间的凉风走上了写作的道路。”赛珍珠主要是以反映中国生活的长篇小说《大地》三部曲,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当年,她的作品在美国影响极大,许多美国人都是通过她的小说了解中国的。她的一篇《自传随笔》大多数文字是诉说对中国深厚感情的,其中有一段总结性的话:“--自从我生活在中国人民的中间那时起,中国人民就是我的欢乐和兴趣之所在。当我被问及他们是怎样的人时,我无法回答。他们既不是这样也不是那样,就只是人而已。我谈论他们跟谈论我的亲人一样。我和他们太亲近了,我已经全副身心投入了他们的生活。因此,我厌恶所有把中国描写成古怪的和粗野的人的作品,而我最大的愿望是尽我所能地把中国如实地写在我的书里。”1938年瑞典皇家学院向赛珍珠颁发诺贝尔文学奖时,颁奖词一开头就引用了她的这段话。而她自己所致的精短获奖答词竟有三分之一仍在诉说对中国的感情:“假如我不按自己完全非正式的方式也提到中国人民,我就不是真正的我了。中国人民的生活多年来也就是我的生活,确实,他们的生活始终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现在全体中国人民正在从事最伟大的斗争--争取自由的斗争。当我看到中国空前地团结起来反对威胁其自由的敌人时,我感到从没像现在这样钦佩中国。就凭着这种争取自由的决心--在深刻意义上是天性的基本美德,我知道中国是不可征服的。”她说这话时,中国全民族一致的抗日战争刚开始不久,后来她的许多作品写到中国人民抗日斗争。她还通过电台向全世界宣告:“--我也是一个中国人,我一生大半时间,都消磨在中国。我生下三个月,就被父母带到中国去了。我开口说话的时候,又是先说的中国话--以后我长大了无论我住在什么地方,我与中国人相处,都亲如同胞,因为小的时候,我的游伴是中国孩子,成人以后,来往的又是中国的女士们。现在我人虽已归故国,心却没有忘掉旧日的朋友--我是属于两个国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