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散记
飞机在科威特跃上高空不久,邻座儿一个肤色略黑的小伙子,见我从自己药盒拿出几片药扔进嘴里,便指着药盒儿朝我挤挤眼作了几个笑脸,幽默的样子使我想到中国新疆幽默的维族小伙子,觉得他们都像智慧有趣的阿凡提,便也回了个笑脸并挤了挤眼。后来他一与我眼光相遇便挤挤眼赠送一个幽默的笑,使我对阿拉伯人产生格外的好感。这好感连同波斯湾蓝宝石般的美丽颜色一同延续到叙利亚。
叙利亚作家协会联络部年轻的女部长,还有中国驻叙利亚大使馆文化参赞夫妇一同到机场迎接我们。男参赞说,叙国作协的女部长弥尔娜刚上任不久,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子能当全国作协的部长,在叙利亚算是个新闻,因为阿拉伯国家女人参与公共事务者较少,当领导者则更少,而她之前的男部长已经七十岁了。
叙利亚人真是爽快热情,刚见面,弥尔娜带的男司机就把一串珠子手链送给我们中一位年轻的女作家。可我们的女作家光是笑着高兴,却没想到回赠点什么,这让我很替叙利亚这位可爱的男司机失望。
我们下榻在大马士革古朴典雅名叫子午线的五星级宾馆,从房间的阳台就可以望见远处披雪的山峦和小半个城市。街区里树木花草繁茂,阳光照耀着树木掩映的小楼以及寺院的尖塔。星期天的车声不强烈,寺院中做礼拜的音乐声传得很远,仿佛全城都在作祈祷。夜幕降临后,弥尔娜带我们顶着细雨去逛大马士革老城。大马士革分旧城和老城。老城有城堡,原为罗马时期的一个要塞,后改建而成。我们只是看了看夜色中城堡的神秘轮廓,便去逛老城的古街巷了。弥尔娜告诉我们,远在3000年前大马士革就出现在中东的土地上,《旧约》就说这是一座重要的古城,现在仍属世界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它位于由东黎巴嫩的积雪和无数山泉汇合成的巴拉达河畔,和海拔1154米的卡斯尤山下,古代曾以“天国里的城市”享誉世界。叙利亚人这样传说:伊斯兰教的始祖穆罕默德到了大马士革郊外,从山上眺望市区之后转身而去。仆人问其故,他说,人只能进一次天堂,如果我先进了大马士革这个天堂,以后再怎么进天堂呢?这个传说是为了证明这座城市有着天堂般的美丽。至于她的美丽是否有如天堂,需另当别论,但起码可以说明,当下该城300多万叙利亚人对自己首都的热爱和敬仰。
我们跟着弥尔娜在十分古老的巷子里七拐八拐走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进了一家叫纳尔吉斯的据说是十八世纪修建的烟茶馆。确切点说应该叫烟茶宫,因为面积和空间十分阔大,大堂间一棵高大的香蕉树和好几棵高大的叫不上名的什么树,显示着这个古代烟茶馆的规模。弥尔娜给我们叫了茶、咖啡和点心,她自己则叫了一盏半人高的果烟灯。她一边有滋有味儿地吸着,一边向我们介绍说,烟灯下面是水,烟膏是蜂蜜和各种水果提炼而成的,很香。叙利亚家家都至少有一盏这种烟灯,男人女人都吸。我们一伙儿人都轮着吸了几口,马上就有了提神感。
以漂亮的烟灯为代表的大马士革老城区给我们一行中国作家留下了深刻印象:叙利亚确实是个十分古老的国家啦,房屋古老的样子和那苍老得似乎已生出许多皱纹的砖石,谁看后都会觉得自己太年轻了!
叙利亚作协主席阿里在国外开会,我们的各种活动都由弥尔娜陪同。她可真是伊斯兰教国家少见的新女性,既爱抽烟又爱喝酒。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是湖南作协主席孙建中,他也既爱吸烟也爱喝酒,但大家都已疲劳,加上没谁特别爱抽烟喝酒,所以团长先生就动员我陪他。我一想,当时大家还都不怎么熟,是得活跃一下气氛,便说:“我不会吸烟,只能做团长酒友,如果弥尔娜需要,我也可以做个国际主义的酒友,但我希望她也能做我们团长的国际主义烟友!”翻译兴致极好地为弥尔娜一翻译,她大笑说:“我不仅需要国际主义的酒友,我更愿意做孙团长的烟友,还愿意做各位的国际主义饭友和玩儿友!”
一下子我们就熟了,畅聊中得知,弥尔娜是个多产的随笔作家,同时给好几个报纸的专栏撰稿。她的坦诚和热情使我们喝光了好几瓶法国干红葡萄酒。叙利亚的菜肴不管可口不可口,每人都吃了许多。我们吃完时,餐厅里早已只剩一位西服革履彬彬有礼的叙利亚老侍从了。
第二天定好九点钟参观国家博物馆,但我们和中国大使馆的人等了半小时,弥尔娜她们才到。我以为要改变计划,大使馆的同志说,在叙利亚办事,差半小时不算差。这大概是世界文明历史最早的一些古国的通病,时间观念不强。
不过,有着4000多年历史的大马士革国家博物馆,是国际公认的全世界最好的博物馆之一,确实有值得炫耀的东西。看完整个展馆,最鲜明的感觉是,绝不能小瞧叙利亚这个文明古国。
紧接着参观的军事博物馆,则让我知道了,这个国家还是中东地区的军事强国。到这里参观的不少本国军校学生和年轻士兵,以及他们脸上的自豪感和自信心都叫人感到这一点。在叙利亚,孩子们从小就接受军训,大学里没有体育课,代之以每周一次长达六小时的军事训练课。每年寒暑假都要在城郊举行两周的军事野营,让学生们增强野外军事生活的能力。除独生子外,男大学生毕业后都要按兵役法服兵役两年半,否则不能就业,也不许出国。叙利亚全国正规军总兵力四十多万。我们参观的军事博物馆里展出的多是历次战争中有战功的武器,及使用者与指挥者的事迹。叙利亚作家协会能把第二个参观项目定为军事博物馆,可见这个国家的尚武精神,和与伊斯兰教相结合的民族精神有多么强烈。
下午到离首都几百里远的地方去看一处火山岩溶洞。出大马士革不远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川地了,草木不多,路两侧干燥的阔野里散布着连绵不断的火山熔岩石块,那石块都是被烧焦了的颜色,土地也是烧过似的发红,让我联想到在中国新疆的南疆和北疆有些交接地段的印象,还想到“一川碎石大如斗”的诗句。种田的地方,那些石头则被顺着田垄归拢成长长的石龙,靠近村庄而又石头很多的田里,石头就被垒成墙似的了。田野上的风很大,若不是垒起的石墙有许多透孔,恐怕会把石头刮倒。
火山岩溶洞在一个镇子边上,规模不算太大,但风格独特,便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溶洞的独特在于,并不像其他地方看到的生成于群山或明显的高地。这个溶洞所在地与周围地形并无明显的高低之分,只是略高而已,熔岩喷口既不特别大也不特别深,但喷口底部却往旁侧拐进去一个更深更大的溶洞来。大概喷口虽不明显突高,但与周围广大地面构成慢坡之势,所以那源源不断的岩浆才绵延了方圆几百里吧。镇子的路边还可看见类似中国文化大革命时期的语录牌或碑,上边是阿萨德的语录。街头或路边的领袖像,有的是阿萨德一人,有的是加上他的二儿子、新任总统小阿萨德,还有的是两人之外再加上阿萨德的已故长子的像。
两天后,叙利亚作协主席阿里才从国外回来,他兼着阿拉伯地区作家协会的秘书长,他到黎巴嫩参加这个作协的一个会议刚刚回国。这是个颇具外交家风度和政治能力的作协主席,同时还是国家总统的文化安全顾问。他身材魁梧,一身黑西服,一件白衬衣,一头银白短发,不仅声音洪亮而且动作麻利,尤其西服革履不扎领带更显出潇洒来。他说话好打手势,也好动,笑声和笑容不断同时从脸上涌现,用鹤发童颜形容他并不为过。他和我们一行中国作家都是初次见面,但一见如故,尤其和住北京的中国作协两位同志话更多些,因他到过北京。他还到过上海和杭州等地,我在浙江作家王旭烽的散文中读到过他去杭州郊区茶园做客的情景,同他一讲,他竟像孩童般天真地笑起来说,中国的茶很了不起,杭州的茶更妙,西湖龙井最妙!过后我才知道,他之所以访问茶园,因为叙利亚是全世界最重视茶的国家之一,一日三餐绝不可少茶,朋友互访,大学生背书,甚至连并坐草地的恋人,身边都要有把茶壶。所以茶和茶具都是常见的赠品。这个发现使我们当晚就把自己从国内带的,及大使馆送我们饮用的茶叶都分赠了陪同的弥尔娜和几位司机。
阿里主席笑着聊过杭州访茶园的插曲,收住笑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向我们介绍他们作协的概况。叙国家作协下设七个分协会,即诗人协会,小说家协会,戏剧家协会,散文家协会,纪实文学作家协会,评论家协会等。每个作家协会会员都归属一个协会。这些协会每月都有活动,每年都可开会改选组织机构成员,而且每个省都有相应的分会。全国作协出版有一份综合性报纸,四个杂志:现代阿拉伯文学杂志(刊登翻译作品),历史文化遗产,历史政治遗产,等。还办有一个出版社,创办至今已出版发行了1600多种图书,平均每年150多种,其中儿童文学两万多册,为数量最多的品类。
关于会员,阿里介绍说,全国共有1200名,其中在职825名,退休150名,还有预备期未满225名。关于预备会员,阿里主席是这样解释的,创作出版两部作品,并由两名正式会员介绍的写作者才有资格被批准为预备会员,预备期为两年,在这两年预备期内,必须每年出版一部作品,如果第一年没有作品出版,第二年出版两部也可以。完不成则取消预备资格,再重新申请。从1993年开始,正式会员退休以后,作协为其按时提供一定数量的工资补贴,本人去世后,此项补贴可以留给子女。资金来源,主要从国家划归作协机关所有的办公大楼剩余部分出租金中出。作协办公经费也主要来源于办公大楼的出租金。因此我们才特别注意了一下他们的办公楼,有十多层高,两万多平方米(是我的估计,不准)?独立一个不小的院子,门面也很气派,上楼的台阶很高,外观绝对比中国作协的壮观。各省都有分会,分会会员即是全国会员,入会标准相同。各省的分会也是利用自己的固定资产生存。
早饭后我们乘三辆轿车去霍姆斯省参观访问。前两天都是乘作协自己的两辆车,略有点儿挤,阿里主席过意不去,亲自出面向国家复兴党党部机关借了一辆,这样便成了两人一车。正好我乘复兴党党部这辆,车上装有警笛,便走在前面,所以一路的风光都是最先闯入我视野的。
我们是沿着叙利亚靠近地中海一侧,即东部向南行驶的,而且将一直往南到与土耳其接壤的阿勒颇省。叙利亚的大部分地区是一个由西北向东南倾斜的高原,可分为地中海沿岸平原区、山区和沙漠区。前半截的路程给我感觉像在新疆的南疆,一路戈壁,几乎看不到一点儿水草。偶有一汪水,马上便可看到一点草几棵树和几栋小房或帐篷,同时连带着不大一群灰突突的绵羊和一两头小驴和一两匹小马,没有小驴小马则有一辆机动车。因总是迎着从地中海一侧高原刮来的劲风,所以不时有云雾贴地儿迎面涌来。也许被沙漠贪婪吮吸过的缘故,那雾似乎已变得很干燥,甚至有点呛人。土是褐色的,偶尔跳出一巴掌的绿,便令人心为之一跳。戈壁是平坦的,因而路况很好,没有颠簸,只是感到干燥和焦渴,所以把从子午线宾馆带上的一个橘子与司机分吃了,立刻感觉迎面扑来的雾也湿润多了。
路面比两侧的地面只略高一点,几乎就区别在路两边有两条沟。路远处生出没有绿意的石块一般贴着地皮的荆棘,更加显得水的珍贵,连略带湿意的流云一过,干燥的土石都赶紧抢着拔它的湿毛似的。
车行至十点半时,开始出现一些稀疏的特别显绿的小树林,树一律向东南方向倾斜,与地面形成差不多45度角了,那是沿由西北向东南方向倾斜的高原地势形成的终年不断的强风所至。那不屈的树和不断的强风长久相搏所形成的姿势,真有点像叙利亚人自古以来从不屈服外来侵略所形成的精神姿态一样。晚上与霍姆斯作家座谈时我说到这个联想,他们很高兴。
快到中午时看见一个不算大的湖,正琢磨怎么会出现一个湖,忽然又出现了一座城镇。不想这座城镇的郊区就坐落着在大马士革国家博物馆看到那个规模最大的古城堡遗址。这才知道,这座城镇就是距大马士革东北210公里的台得木尔。据说四五千年以前的阿拉米人称其为台德木尔图,奇迹的意思。阿拉伯人称为台德木尔,希腊人、罗马人称为帕尔米拉,意为椰枣林。公元二、三世纪,这里是欧亚商道重镇,古代的丝绸之路也经过这里。这座古城遗址占地面积有6平方公里。主要组成部分有建于公元一世纪的“巴尔(主人)殿堂”,古城(也称千柱之城),城中有长街和长廊,有市场、广场和大戏院,和周围有150根巨大石柱(每根高17米)的凯旋门等特别宏伟的完全都是石头的建筑,我们专门前去参观好大一会儿。远处山头还有一座没倒塌的雄伟殿堂,因时间关系没有赶过去看,但我联想到西藏的布达拉宫,与身边曾经无比壮丽辉煌现在仍然叹为观止的千柱之城遗址联系起来感觉,一种非常非常深重的沧桑感油然而生。公元一世纪的270年时,叙利亚一个女人在这里继被刺杀的丈夫自立为王,她的军队曾横扫埃及和中亚大部分地区,后来被罗马帝国重征,成为俘虏。不知这座千柱之城从何时开始破败的,那些各种各样的白石头建筑,看去像风化得用手能掰下一块似的,但我用石头砸了好一会儿一截倒地的断残石柱,就是砸不下一小块来,只好拣了一块地上的瓦片带回国去玩味其中的沧桑与神秘了。
从台德木尔返回一段路继续前行,路两侧开始出现由矮小渐高大且葱茏起来的松林,而且更加鲜明地显示出集体向东南倾斜的特点。我们亲身体会到了这是长年和风搏斗的结果,下车在松林边拍照时那强劲的风就把我们的衣服吹得哗哗直响,头发也吹得向东南飞扬。
路过一座有哨兵站岗的军营不久,路两侧开始裸露出一片一片的红土,并且松树越发高大茂密了。树前边红褐色电线杆的长队渐渐把奥姆斯市引导出来,这座旧建筑明显多于新建筑的城市笼罩在灰蒙蒙干巴巴的烟雾里。街头和一些单位挂的领袖像多是老总统阿萨德和他的二儿子新总统两人的。
我们下榻在一家号称四星级的古典式宾馆,房间门钥匙拴在一个很大的圆铜疙瘩上,差不多有一斤重,我戏说拿它当防身武器很是不错,可以砸碎敌人的头颅。桌子和茶几都是石板面,电梯带有木制的小窗户,服务员一律是男的,一切都体现着阿拉伯民族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