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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雷震枣木

两条乌黑的铁轨伸到了泥岬岛。

通车大典的那天上午,雪莲湾的天气没啥异样。庆典仪式也很隆重,一切都那么庄严、愉快、美好。所谓通车庆典,实际上并没有火车上岛,只是钢轨路基铺成了。钢轨就有港商孟老板的股份。在这个岛上,港口和钢城建设就可以全线铺开了。大雄站在泥岬岛的导航塔顶,望见一股灰色云团从海洋向陆地飘来。站在灯塔上,大雄能感受到,风在天空中刮得猛,下面却听不到声息。乌云一团团的,细看是一卷一卷的。帆和船的影子都很模糊,潮音和鸟的叫声也模糊。热嘟嘟的海风将铺着钢轨的小岛刮得有点骚动不安。海岛的滩涂好像要陷落,深深的泥岬里好像藏着大雄想不透的故事,让他神往。

傍晚时分,风势依然没弱,村里送来几盏灯。有蝙蝠灯、螃蟹灯、门神灯和茔地灯。说是给大雄的贺礼。大鱼让人把灯挂在钢轨尽头的脚手架上。天黑的时候,灯点燃了,照亮秋夜的一大片地方,泥岬岛陡然粉亮了。四盏灯在黑色的夜空中,就像四颗蓝莹莹的星星。让沉寂、空旷的海岛有了色彩。大雄望着它们心里快快活活地笑了。

不知是灯光,还是大自然鬼气,这天夜里,泥岬岛闹蟹乱了!

天黑涨潮了,涨到一定程度,潮便动得慢了。大雄忽然听到潮音以外的声响,像是老鼠磨牙的声响。大雄悄悄摸了过去,有三只螃蟹扭打在一起,打得马嘶剑鸣。大雄急忙喊:“快来啊,拿桶过来,螃蟹送上门来了!”工人提着水桶过来了,惊喜地抓走了三只螃蟹。直到这个时候,大雄仍然没有往蟹乱上想。因为今年渤海湾螃蟹少得可怜,村里的渔民都出远海到舟山或白令海捕蟹去了。

大雄扭头要走,又听见了一些声响。大雄收了脚步,寻了过去,望见几十只螃蟹鼓鼓涌涌地爬上滩来,螃蟹微微泛着水润的青色。邪了,哪儿来的这么多螃蟹?大雄继续喊人:“还有螃蟹哪!”那边人好像没有听见。螃蟹后面跟着螃蟹。大雄开始诱惑了,眼睛瞪得溜圆,踏着月光走了几步,螃蟹吐沫的声音虚虚幻幻,他脚步声也时断时续。过了一会儿,大雄感觉螃蟹都是渤海湾的梭子蟹,以螃蟹发出声音来判断,不是来自一个方向,而是四面八方,气势越滚越大。

大雄在那坑边蹲了好久。他仔细观察着。雪莲湾人经历过历史上的三次蟹乱,建国那场蟹乱,夺去了他奶奶的命。没成想,在环境污染、资源枯竭的今天,雪莲湾还能闹蟹乱,简直不可思议。最初的感觉是窃喜,螃蟹是昂贵的美味,送上门来,不就等于送钱吗?雪莲湾人致富的机会来了。眨眼的工夫,他的想法就变了,妈呀,从哪里钻出来那么多螃蟹?月色溶溶,还染有许多炽白的热气,是螃蟹爬动时冒出的白气,后来滚成浓浓的带着腥气的雾了。大雄离钢轨还有一里地,他观察着螃蟹的走向,观察它们前进的规律,后来他惊异地发现,螃蟹是奔钢轨去了。螃蟹到钢轨那里干什么?大雄走思了一分钟,这时的螃蟹就将满滩覆盖了,几乎没有他下脚的地方。青螃蟹、紫螃蟹、红螃蟹,大的驮着小的,小的追着大的,拥拥挤挤,横行霸道地冲过来了,像河流一样在岛上滚动着。

月光如银粉洒下来,在湿漉漉的螃蟹盖上着折射出贼贼的光亮。距离越远,那光亮就越晃眼。纷乱的声音几乎将他吞没,这时候大雄脑子里发出一个恐怖的声音:“蟹乱,是他娘的蟹乱啊!”大雄听爹说他奶奶就是死在蟹乱里的。海邪了,螃蟹怒了,螃蟹要把泥岬岛啃掉,把大雄他们赶出去。

大雄迅即一弯腰,趟倒一只工地上的水桶,水桶的响声很响脆。他将桶放在地上,猛然摸到一根扁担,他抓着扁担在半空一横,对准了螃蟹猛拍下去。脚下就响起脆脆的破碎声,螃蟹的血浆、螯子溅得满脸都是。大雄边打边吼:“狗日的,蟹乱了,蟹乱了,快过来打螃蟹啊!”声音嘶哑。守岛的工人才二十几个,他们听见喊声都跑来了,他们看见这阵势,先是吓尿了裤子。没有食欲,只有恐惧。大雄狠狠地骂:“快抄家伙,赶紧打螃蟹!”呆傻的工人这才跟着打螃蟹。

螃蟹越来越厚,打死了,活的跟上来,前仆后继。螃蟹是有规律地向什么地方靠拢,你碰我,我撞你的,蟹群开始起伏膨胀,仿佛被海上涌起的浪头给抬了起来。后来变成了越来越近的嗡嗡声。大雄的挥舞的扁担再也举不动了,喉咙一下子痒起来,后背出汗了,双腿虽然酸软,步子却能一步步地迈,踩在螃蟹身上,“咔嚓嚓”一声响,他的脚脖子扎破了。后来他跌到了,螃蟹爬到他的脸上扑咬。这个时候,大雄感觉自己的指挥是错误的,过一会儿,分不清哪是海哪是滩了。所有人都撤不出去了,所有人都得被螃蟹吃了肉。大雄爬起来,脸、脖子和胳膊已是伤痕累累了。他扯开嗓门大喊一声:“别打了,都跟俺撤,俺们撤出泥岬岛!”他喊着,脚已经迈不出去了。几个工人硬拖,才把大雄拖到一块高岗子上。他们想弄螃蟹吃的心态一点没有了。

大雄和工人们仓皇逃离泥岬岛。

第二天早晨,大雄上岛的时候,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螃蟹都死了,死在钢轨两旁。螃蟹堆成了小山,一座座的小山,一股浓重的腥气久久不散。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昨天夜里,螃蟹咬啊,啃啊,抓啊,都没能动摇那坚硬的东西。只是将锈迹斑斑的钢轨啃亮了。

恐怖的蟹乱传到七奶奶那里。

七奶奶好像有预感,要来的,虽然慢,却一定会来的。最初,老人恍恍惚惚,有些糊涂。后来明白了,七奶奶平静地说:“今天夜里螃蟹还会来的!”然后就很久很久不说话了。七奶奶走到供奉菩萨的小屋。没有特殊情况,她不进这个屋子。她盛满小米的碗里,插上香,三柱,飘起三道烟,袅袅的。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人间啥事情都看得见,看得清。历史的轮回多么的相似啊!七奶奶听先人说过,光绪八年,泥岬岛上同样闹过一场蟹乱。那是由一个火车头引发的。李鸿章在城里搞洋务,为了运输开滦煤矿的煤,下令挖了一条煤河,可是这条河挖到胥各庄就因为流沙挖不动了,那么胥各庄至开滦,就诞生了中国的第一条铁路。英国工程师金达用开滦的旧锅炉,改造了成了第一台“龙号”机车。可是,通车大典的时候,荣禄向正在清东陵大祭的慈禧老佛爷秘报,慈禧怒了:“黑烟冲天,有伤稼禾;火车震动皇陵,先帝神灵不安。”老佛爷下令,将“龙号”机车当妖物扔进大海。当时,火车头就扔在了雪莲湾的泥岬岛。火车头到来的第一个夜晚,泥岬岛就闹蟹乱了。螃蟹将生了锈的旧车头啃得明光锃亮。螃蟹死伤成山。还有一次,七奶奶不能忘。也就是七爷死的前一年,日本鬼子在雪莲湾开农场。日本人俘虏、民工给他们开发稻田。稻子刚刚冒出绿芽,蓝灯队的人就将螃蟹引来了,闹了一场人工蟹乱。螃蟹忽忽涌涌爬进稻田,疯狂地摆动蟹螯,愣是将青嫩嫩的稻子剪得一片狼藉。日本鬼子傻了,哇哇喊叫着用刺刀砍螃蟹。最后一次蟹乱发生在建国那年。大雄的奶奶就死在那场蟹乱里。

七奶奶一动不动。七奶奶也呆傻了,她一辈子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磨难和忧患,却没有碰到过这么严酷的处境。她想留下来,与螃蟹做最后的搏斗。老人在内心里已经与螃蟹做了长时间的搏斗。最后可能是一场没有希望的、力量悬殊的搏斗,结局将是悲壮地牺牲。但是,她总还是抱着近乎绝望的希望,也许螃蟹主动退去,永不再来,不,还是用白纸门击退这些狗东西吧!要是有“雷震枣木”门就好了!

麦兰子生拉硬拽地将七奶奶搀到了船上,这才摆脱了螃蟹的攻击。周围的黑雾,还是那么浓重。风中可以听见海鸟的叫声。麦兰子抖掉自己身上的螃蟹,又摘七奶奶身上的螃蟹。船往哪里走?已经是黑夜了,大雾中是很难分清方向的,他们只能根据变浓的黑暗来猜测。大雄这个闯海好汉,对此已经束手无策。所有人都悲观地涌起一股黯然情绪。七奶奶呆呆地坐在船上,翻心,浑身都在发痛。她心里猜测着,眼前总是一片片的螃蟹。她不说话,在海里,在雾中,分明感觉出某种无声的、疾驰的、神奇的东西。这种东西出现了--

船开动了,缓缓走着。

螃蟹连连卷来,一阵猛过一阵,满岛沙土乱响,雾气四下逃散,螃蟹很快就会蔓延到村里。不能等了,再迟疑,再拖延,将是很可怕的,雪莲湾的灾难,这里将永无宁日了。这个想法像天空中的闪电一样,在七奶奶的头脑中闪过。七奶奶的眼泪忽然下来了,不是谁都能看到她哭的,当她流泪时,过去的日子总是伴随许多苦难。不是悲观的眼泪,而是拥有苦难并最终战胜苦难的眼泪。为了麦兰子,为了大雄,为了雪莲湾,为了人类美好生活,七奶奶就要行动了。老人知道,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死亡将结束一切,但是她又希望,她身上最珍贵、最神圣的东西留下来。怎么个留法呢?为这,老人思考了很久。她渴望自己重新回到岛上去,让自己变成一扇“雷震枣木”门。这样一来,她的生和死都是为了一个目的:用最后的力量使自己的魂灵保留下来,跟门一起永存。七奶奶修炼到这个份上了,她一定能够变成白纸门的。有一点,怎么办?怎么将自己的行动跟麦兰子她们解释呢?爱她们的七奶奶正是为了爱她们而要远离她们的。有办法了,就这样说,俺们大伙都在一条船上,大伙都是一个命,都要相互关爱,人们爱到极致的时候就能变成门。天下之大,实际上所有的人出出进进都走一个门。所有进门和出门的人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应该彼此呵护,彼此相爱--

“奶奶!”麦兰子突然低声叫道,她几乎已经猜到七奶奶的想法。她用颤抖的身体更贴紧了奶奶,恳求着,祈祷着。俺们永远不要离开奶奶。

“大雄,送俺回岛上去!”七奶奶镇静地命令说。

七奶奶这一喊,麦兰子酥了身子:“不,奶奶!你不能--”

“送俺回岛上去!”七奶奶一脸狠气,嘴角溢出几丝寒寒笑意。

一阵风催过来,船身剧烈地颤抖着。小船又陷入迷雾之中。忽然,一阵风响,一道闪电,接着是哐啷一声水响。大海在黑暗中呼啸、骚动。

坏了,七奶奶跳海了。

实际上,七奶奶没有跳海,七奶奶倒在麦兰子的怀里,从容地闭上的眼睛,一脸土灰色,额头逼出许多细汗。麦兰子紧紧地抱着七奶奶瘦弱的身体,忽然,奶奶的身体一点点发硬,发凉,一动不动,似乎化了一般。忽然,眨眼间变成了一扇“雷震枣木”门板。与那两块门板大小一模一样。这样一来,船上就有了第三块门板--“雷震枣木”门板。一块大义凛然、勇敢忠诚的门板,上面飘动着七奶奶用白纸剪的“燃灯道人”门神。麦兰子绝望了,用双手使劲捶着门板,放声痛哭,直哭得死去活来:“奶奶,奶奶啊--”喊声凄绝,听得一船人心中寒彻,泣不成声。麦兰子用头拼命地撞击着门板,哭泣着,呼唤着,声音嘶哑。这一声裂人心肺的哭喊,悲哀地回荡在恐怖喧闹、浓雾弥漫的大海上。

船上所有的人都朝“雷震枣木”门板跪了下去。

大雄吼了一声:“调头,调头,朝岛上开!”

小船急急一调头,朝岛上疾驰而去。

快接近海岛的时刻,麦兰子擦干脸颊上的泪水,紧紧地扶着“雷震枣木”门。海涛汹涌,向着船舷和门板扑来。让人惊异的是,这块门板坚如磐石,稳稳地抵挡着海水的冲击。借着月亮的光辉,能够看见螃蟹疯狂地蠕动。螃蟹没有退,漫漫泛泛地爬动,发出揉纸般的声音。船上的人开始慌了,像是在绝命的一刹那,忽然惧怕死亡,露出无限的渴念和激情,要抓捞最后一点希望。那希望就是七奶奶的“雷震枣木”门,不管怎么样,明天将会是崭新的一天,雪莲湾人一定会走进富裕、和谐的新生活。麦兰子出奇的镇静,抬手使劲擦干了脸颊的泪水,亲手将七奶奶的“雷震枣木”门戳了起来!掠来掠去的海鸟从门板顶端乱乱划过。大雄望了门一眼,目光中似有了蒙蒙雾气。他将一盏马灯照在了门板上,白纸门炽热的白光一环一环地辐射开去。

天亮了,蟹群退了,叽叽嚓嚓往海里退了,退得无影无踪,一切都随之灰飞烟灭。只剩下这扇门还热着。

小岛哑静。逐渐熄灭的渔火的蓝烟,在岛上缭绕。螃蟹还会袭击孤岛吗?不会吧?卷土重来也不怕了,有“雷震枣木”门作为杀手锏。麦兰子泪着眼,一动不动地抚摸着门板,门板上竟然湿湿的,她也不去擦,因为那是七奶奶为人间洒下的热泪。

“雷震枣木”门缓缓凉在海面上,却像是悄悄含在水里,变成激荡的风,变成伤逝的浪,远远地去了,又隐隐地来。天长地久,雪莲湾还有无尽的岁月。无边无际的大海无穷无尽地涌着,晨光中,一条船缓缓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