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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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眼泪不是水(2)

这当儿,酸奶子已经喝净,莫合烟已经抽足,太阳已经收敛了它的烈焰,风儿不知什么时候从阿尔泰山刮来,巨人般的胡杨在鼓着热烈的手掌。

耶利亚自然时然地成了人们心中的宠儿。她的歌儿唱了一个又一个。她的舞蹈跳了一个又一个。她旋转时裙子把香风带到谁的跟前,谁就禁不住耸起了鼻子。她的旋转的足尖哪怕把沙子踢到谁的眼睛里,谁也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一次特殊的宠幸。大家齐声歌颂她,齐声向她献媚。沙俄士兵称她是他们的女皇,中国士兵则称她是他们的皇后。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愿为她去死上一百次,而耶利亚取笑他们说:“活着不是更有意思吗?”

莫斯科来的年轻的士官生是一个不亚于耶利亚的跳舞能手。起先,他左手拿着银碗,右手拿着随手拣来的一粒石子,为耶利亚伴奏,而士兵们都不约而同地随着他的节奏一起拍着巴掌。到后来,他自己再也耐不住了,他霍地跳了起来,郑重其事地弯腰伸臂,向大家行了个莫斯科沙龙里才用的礼节,然后朗念道:

祝圣的夜晚,

祝颂队在演唱。

祝颂队寻找,

主人的庭院。

主人的庭院,

不大又不小,

七十颗围桩,

八十里方圆。

男主人坐的地方,

太阳在照耀,

女主人坐的地方,

月亮在照耀。

小孩子坐的地方,

群星在照耀。

谁赏给烤饼--

谁家马成群,

谁赏给糖包--

谁家牛满囷。

这显然是一首俄罗斯的拜节歌或行乞歌,士官生借这支歌,巧妙地表达他们对女主人、对中国巡罗兵的感激之情。歌声刚罢,荒原上仿佛响起了暴风雨。男人们都往上一跳,站起来了,无数双皮靴开始轰隆隆地踩动着这一块地面,无数的手臂在挥舞,无数的歌喉里发出各种叫声。

地上扬起了团团灰尘,这灰尘中夹杂着汗腥味、羊膻味、尿臊味、狐臭味。

马儿也一匹接一匹地长鸣起来。

人在这一刻变得多么美好呀!种种的利欲、邪念、地位、享受、阴谋、叛卖都被丢在脑后了,都被丢在这千里荒原以外的地方了,让那处在人欲纵横中的人们去占有那些吧,人生哪怕能有这么美好的一个时辰,也该满足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人们突然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月亮,一轮苍白的、丰满的、像美人的脸盘似的月亮,来君临他们的头顶,正像歌中唱到的那样:月亮在照耀。

这是中亚细亚一带最美的白夜,它一直要延续到凌晨四点钟。太阳已经早早地落下了。但是,它不断将自己的白光,恋恋不舍地送给曾经照耀过的地方。大地、山脉、天空在这一瞬间镀上了一层水银。芨芨草泛着白光,白杨的叶子泛着白光,所有的各种颜色的马匹,以至人类本身,都变成白色的了。沙狐、土拨鼠、刺猬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爬出来,现在在荒原上大摇大摆地走着,甚至走到人的脚底下来。

士兵们请一直没有吭声的马镰刀和道伯雷尼亚唱歌。

马镰刀朗朗有声,是一首唐诗: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道伯雷尼亚撕开嗓子,唱了一首同样苍凉悲壮的古歌。这首歌本该是要用六弦琴伴奏,可惜没有六弦琴。耶利亚拿起那只银碗,卸下一副马镫。马镫击碗,铮铮作声。众士兵则用马刀的刀背敲打。

一位哥萨克沦落在库班河对岸,

他不是单独一人,还有好友陪伴,

他的好友是乌黑的烈马,

风快的战刀是他的保镖。

他用战刀打着了火,

他又拾了许多羽茅草,

他把羽毛草放在火上,

一面裹伤一面说:

“我的伤哪,是:艮重的伤!

伤势沉重,直接连着心脏,

连着心哪,流着殷红的血。”

歌萨克临死前对马说:

乌黑的烈马,你听我说:你要挣断嫌绳,挣断缰绳,拔起拴马桩,

你不要听喧哗呐喊,

你不要看河水奔腾,

你顺着小路一直向前跑,

顺着小路跑回我们光荣的静静的顿河,

跑回顿河,跑到我亲爱的父亲居住的地方。我的马啊,你敲敲门,

一位老人出来迎接你,那是我亲爱的父亲,一位老太婆出来迎接你,那是我亲爱的母亲,一位年轻的寡妇走出来,那是你的女主人。她挽起你的丝缰绳,

把你牵到马厩中,

把你拴到木桩旁,

拴到木桩旁,拴到银圈上,

然后会向你仔细打听:

马呀马,你对我说,你的主人在哪里。我的好友啊,你就对她说:

你的主人在库班河对岸,

在库班河对岸和别人结了婚,

给他订婚的是枪弹!

为他祝福的是刺刀!

飞快的马刀是他的花冠,

他的妻子是棺材板,

潮湿的土地是他的母亲歌声用悲怆的男低音,绕了一个弯儿后结束,它那发自胸膛的声音摇憾了整个荒原。心肠软的战士已经掉泪了,而耶利亚,她那张孩儿脸在白夜里闪闪发光,那是泪流满面的缘故。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紧紧地靠在马镰刀的肩上的,吓了一跳。但是,马镰刀并没有斥责她,他仍然处在歌声所描绘的那个悲壮的意境中。

月亮像个睡眼蒙昽的美人,静静地、贤淑地照耀着这块荒原。

一张牛皮的故事

一次巡逻就这样结束了。不久,季风就会掩没士兵们留在沙砾上的脚印,雨水会冲刷掉河里那深深的马蹄印,沙狐会把每一个滴过酸奶子的沙粒舔净,谁也不会知道中俄边界胡杨树地段,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即便是过了许多年以后,那些士兵退役了,在家乡的酒馆里吹牛的时候,泄露了这件事,那也无关紧要,时过境迁,谁也不会追究那些过去很久的、并没有造成后果的事情的。

相信我,在这之前和之后,都发生过类似的事情的,这些事情都没有产生后果。

但是这一次却要发生悲剧了。马镰刀的不祥的诗歌和道伯雷尼亚不祥的歌曲,已经早就开始预兆了。据一位士兵回忆说,那一天晚上的月亮很怪,它的外边有一个圆圆的风圈。据另一位士兵回忆说,那一天晚上,沙狐立起身来,两只前爪对着月亮祈祷。而一向以凶桿著称的狼狗,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一样,竟无意于去追捕它。

怎么说呢?第二天早晨,马镰刀就产生了一阵后怕。他忐忑不全地过了一些日子。在这些日子,他在巡逻和执勤中都格外谨慎。他甚至希望世界上这些天内能有别的重大事情发生,以便掩饰这件事情。他为自己的冲动而懊悔不已。

边防站短时期内依旧相安无事,阴谋是在荒原以外的土地上进行着的。

冬天到了。这是一个白雪茫茫的冬天。在沙俄新近出版的地图上,中国边防线大河以北、胡杨树以南555平方公里的土地划人沙俄版图。

接着,他们正式向满清政府提出了对这块土地的领土要求。

满清政府惊宅地接受了沙俄的外交照会和那本袖珍地图册。他们以为这是搞错了。在这期间,他们从档案馆里找到许多的资料,像他们以前或以后遇到此类问题时所能做到的那样,从这块土地的历史渊源、人口变迁、陈物古迹等等方面进行了论证,从而证明这块土地历来是中国的,沙俄犯了错误。

沙俄的外交官并没否认这块土地是中国的,但是他们说,中国已经借给他们了。

当会晤发展到一定火候之后,变成了会谈。会谈中,他们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保存得很好的纸条。我们知道,这是马镰刀在荒原地区、胡杨树下,用卷莫合烟的黄纸信手写下的一张便条。

中国官员傻眼了。他说:“即便如此,那这上是说,一张牛皮大的地盘,而你们划去了……”

沙俄官员说:“我们试验过,把一张牛皮割成细条,恰好可以圈五十平方公里!”

“即使真是这么一回事,那条子上只是说,借给你们的!”

是借给我们的,但是,请你注意,这条子上没有写还期。这意思就是说,这是永久借给我们的这位中国官员不能说是一位卖国主义者,他像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对土地有着深切的眷恋,在他的家乡还时常发生农民为争一条犁沟而互相仇杀的事。所以,他为五十五平方公里而心疼。但是,这是1901年的冬天,满清政府被八国联军赶出北京,避难西安,现在刚刚回来,惊魂未定,实在不愿意为那五十平方公里蛮荒之地,而惹出事端了。

沙俄官员的态度露出杀机,他们暗示说,他们要仿效往日在阿尔穆河一带采取的、以火与剑为先导的政策,强行占领这一块地方。中国官员唯唯诺诺地退出会晤室。

懒散的中国只有在处理这类涉外事件时,才能表现出少有的高效率。会谈刚罢,外交部门立即通过军事部门,火速前往霍城伊犁总兵府,伊犁总兵府又立即将白房子边防站站长马镰刀,传讯归案,经过马镰刀对那纸条的证实以后,懦弱的满清政府,沉默不语了。

接着,满清政府承认了沙俄对白房子边防站所辖这块领土的主权,命令白房子边防站从五十平方公里以内迁出,重新建站。

接着,满清政府给伊犁总兵府下达了就地处死白房子边防站站长马镰刀的命令。

与狼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