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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我在罗布泊十三天中的所看和所想

1998年秋天,随新疆地质三大队,我进了一次罗布泊,并艮在罗布泊的一个雅丹下面,支起帐篷,住了十三天的时间。

当罗布泊、当楼兰古城、当白龙堆雅丹和龙城雅丹这些事物,突然在我面前变成具象的时候,你能想象得出我当时那惊诧万分的心情。它是和本书中那些占老年代的故事联系在一起的。故事已经结束,它如果需要复活的时候,只能在我们的想象中复活,而罗布泊依然故我,肩一天寂寞,千疮百孔,站立在这块中亚细亚大陆的中心地带。

罗布泊巳经完全地干涸了。它最后一点水消失的年代大约在1972年。之所以以这个年代来纪事,是因为1972年尼克松访华时,曾送给中国人一组地球物理星拍摄的照片,那照片显示罗布泊已完全干涸,我们所能见到的,只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荒原,和荒原四周那清晰的海岸线。那海岸线的轮廓像人的一圈一圈的耳轮,所以地理学界称这照片为“大耳朵照片”。

如今在我眼前,那昔日的海还在,只是那波涛万顷如今已经凝固为盐翘,不再遇风而起兴风作浪。

那盐翘坚硬如铁,呈灰白色颜色。盐翘在罗布泊湖心地带,厚度是一米五,在我们居住的这海岸线附近,厚度是一米八。盐翘下面,仍然是湖水,不过这水已经成了卤水了。而随着这卤水遇冷遇热遇干遇湿发生变化,从而将盐翘拱起一个又一个小土堆。因此站在罗布泊海岸线上,举目望去,看到的是拥拥挤挤的一个接一个的小土堆。这些土堆有半人高,就像平原上的坟堆一样。

而曾经辉煌地闪现在西域大地上的楼兰城,它则已经完全沙埋,一点当年的影子都没有了。今天的人们推断它的规模方圆,完全是以从沙土中刨出的墙根来推算的。如今这整个城市,已经与大漠混淆在一起,分辨不清了。它现在惟一的标志是城中那座高高的佛塔,它尽管随岁月无情的剥蚀,但是还没有完全坍塌。远远望去,它像一座孤立的雅丹。

那些曾经鲜活地存在过的生命早已灰飞烟灭,在楼兰城,我们见到的惟一的生命是一种花翅膀的小苍蝇。这小苍蝇令人赞叹地从那遥远的年代一代一代活到现代,作为土着,每当有客人到来的时候,它们便嗡嗡飞来。一在这里,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向它膜拜。我们称那些苍绳是伟大的苍蝇。

白龙堆雅丹一一这令我们一声长叹的白龙堆雅丹,它闪现在罗布泊古湖盆的正东方。

远看,它像一个平和的用哈萨克毡房组成的村落,平平地铺展在东地平线上。走进其中,但见雅丹群浄狞万状,瘴气杀气弥漫其间。

而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描写过的龙城雅丹,它在罗布泊的西北海岸线上。我们的古人不知道这奇异的雅丹地貌是如何形成的,所以郓道元在书中说,这里原来是一座古老城池,后来被罗布泊淹没,当它重新露出水面时,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龙城雅丹,从远处看像一支拖了很长距离的丝绸之路上的驼队,从近处看则像一座森严的中世纪城堡。

在罗布泊十三天的日子里,我做得最多的事情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雅丹的顶上,面对眼前的一片洪荒,像一个高僧那样盘腿而坐。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一个孤独的我,独对这座荒漠。

宗教也许就是这样产生的。一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大压抑,人完全地麻木了,不苒思想,不再说话。在大自然暴戾的力量面前,我感到自己如此渺小如此可怜如此无助。这时候我想到了神的力量,于是心中有一种暖烘烘的感觉。是的,宗教也许就是这样产生的。或者换言之,在罗布泊,面对大自然如此强大的破坏力和人的如此渺小,你就会明白宗教产生的原因了。

站在雅丹顶上了望远方的时候,我还想起尼采的“重新估价一切价值”这句话。

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了望荒原以外的熙熙攘攘的人类世界,你才能些许明白现代文明的虚伪性,明白人类花了几千年时间所煞费苦心地建立起来的秩序大厦的可笑。

在雅丹顶上的十三天中,有一只黑乌鸦一直陪伴着我。

这只黑乌鸦是我们到达雅丹的第一天,便从东方的敦煌方向飞来的。

先前我们的行程曾到过敦煌。在敦煌壁画中,有一个印度高僧,每日黄昏,都要来到恒河边上,剖开肚子,抽出自己的肠子,在这河水里洗呀洗。他试图在这日日必备的洗礼中,洗尽凡尘,到达大彻大悟的大觉悟之境。

我把我的罗布泊之行,当作一次精神的洗礼。

关于对罗布泊的感觉,如果要用一段话来概括的话,那么我的这段话是这样的一罗布泊像一个地球的子宫。不过这是一个年迈的老妪的子宫。它的风情万种的少女时代已经结束。这子宫苍老、干瘪,没有月月如期而至的月经来潮,也没有播种和收获。

而我像什么呢?像一个重访母体的当年的婴儿。我惊叹于这物是人非,我惊叹于这沧海桑田,我惊叹于这熟悉中的陌生和陌生中的熟悉。

我坐在雅丹上,呆呆地望着视野可及的远方。一片汪洋,怎么说一声干涸,就干涸得一点水都没有了呢?那么多曾经鲜活地存在过的人物和故事,怎么说一声没有了,就像不曾存在过的一样没有了呢?望着眼前这凝固的海,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高处那缓缓行驶的太阳,望着远处的敦煌,远处的楼兰,远处的龟兹,远处的白龙堆雅丹,远处的断流了的孔雀河、开都河、塔里木河,我感悟到一种可怕的、伟大的、暴戾的、足以摧毁一切的东西。

这东西就叫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