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光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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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走进清华园(3)

“七七事变”的当天,王大珩正在实验室里,与赵忠尧先生一起做一个核物理中有关中子方面的实验。这突然而至的消息,如同中子弹爆炸一般,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王大珩中止手中的实验,匆匆走出实验室后才发现,华北的天空早已阴云密布,北平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蓄谋已久的日本人趁着芦沟桥头未烬的硝烟,正在迅速地从东北调集大批增援部队。一批又一批的日本军队开始大张旗鼓的向华北集结,杀气腾腾地直扑北平。北平危在旦夕!华北危在旦夕!中国危在旦夕!北平城中一片混乱,商店闭市,工厂停工,学校停课。人们四处投亲靠友,纷纷设法逃离北平。火车站、汽车站到处人山人海,车厢里、站台上挤满了急于外出逃难的人群。

书是无论如何也念不下去了。王大珩与家人商议后,决定随周培源先生一起,去南方寻找出路。

南下的船上,挤满了逃难的人群。人们在过道里、甲板上席地而坐,脸上带着极度的恐慌和疲惫。上船后,王大珩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一直默默地望着波涛翻卷的海面。

正是日落时分,太阳沉重的如同灌了铅一般,正缓缓地向海面沉去。在即将被海水吞没前的一刹那,太阳突然挣扎着跳了一下,把最后的一腔热血喷射出来。一瞬间,天空明亮如昼,海水腥红似血。太阳随即便彻底沉入海中了。四周一下子暗淡了。甲板上的人们突然安静下来,很久没有人说话。沉默中,一种深切的悲痛悄悄地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轻声唱起了歌。王大珩抬头看去,是几个东北流亡学生。那充满着忧伤的歌声一下子就把王大珩的心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接着,歌声突然激昂起来:“九一八,九一八,在那个悲惨的时候……”当听到“流浪,流浪,整日价在流浪。亲娘啊,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到你的身旁?”的时候,王大珩眼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泉涌般地流淌下来。

歌声停止时,船上的人们已经哭成了一片。这首歌立刻在人们的心中唤起了共鸣。人们随着东北流亡学生唱了一遍又一遍,哭了一回又一回。

那一夜,船上的人几乎一夜没睡。整整唱了一夜,哭了一夜。

1996年5月。长春市某大酒店。

王大珩的几名学生正在为老人设宴洗尘。宴席中,学生们演唱了几首卡拉OK歌曲为老人助兴。当他们礼节性地询问老人是否也能唱一支歌的时候,老人微笑着拒绝了。

宴席进行到中间的时候,卡拉OK的屏幕上出现了为交际舞伴唱的歌曲。在轻松愉快的器乐伴奏中,响起了四步舞的节奏。背景上,一对对衣着华丽的男女踩着轻快的节拍,含笑翩翩起舞。随后,歌词的字幕出来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老人的笑容骤然僵在脸上。

当歌曲放到第二句的时候,老人突然站起身说:“我要唱这首歌!”

学生们大喜过望,立刻为老人调放音量,准备麦克风。

老人却指着屏幕坚决地说:“请替我把它关上,我不要它伴奏!”

“那就关上声音留着画面,看着歌词唱好吗?”一位学生问。他担心年过八十的老人记不住那么长的歌词。

“不,我用不着它!请把它关上!”老人用不容质疑的语气说。说罢,又推开面前的麦克风说:“这东西失真,我不用。”

老人站在那里,微阖双目默默地酝酿了一下感情,这才轻声地唱了起来: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房间里响起了老人那苍老悲凉歌声。老人的嗓音不够圆润,也不够高昂。每当唱到高腔的地方,老人就明显地有些底气不足,声音便抖抖地不停发颤。但老人的感情十分投入,他从头到尾一字不错地唱了下来,每一句歌词都仿佛从心底流出的一般,饱含着泪,浸透了情。老人的歌声牵动着人们的情感,不知不觉地把人们的思绪引到了祖国那灾难深重的昨天……

歌声停下好一会儿了,人们还无法从那悲伤的情绪摆脱出来,屋里一片寂静。

寂静中,老人说了一段话:“这首歌是我当年在逃难的船上,跟着几个东北流亡学生唱会的。当时,我们流着泪唱了整整一夜。那个时候,每一个唱起这首歌和听到这首歌的中国人都会伤心落泪。几十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在这种娱乐场合下唱这首歌。唱歌是要讲究场合,讲究情绪的。不是所有歌都能拿来娱乐。”老人指着电视屏幕说:“那种场合不对头!那种情绪不对头!”

王大珩随周培源先生全家跟着逃难的人流从天津到青岛,从青岛到上海,又从上海来到了宜兴。一路上,王大珩思绪万千,想了很多很多。过去,他只是从父亲的嘴里听说过惨烈的甲午战争给中国人带来的屈辱,听说过八国联军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犯下的滔天罪行。但那时毕竟只是听说,没有切身的感受。现在,他亲眼看到了外夷侵略的现实,亲身体验到了亡国的威胁,这一切强烈地冲击着王大珩,父亲早年有意无意地播在他心中的民族责任感和忧患意识,在这强烈的冲击下猛然觉醒了。

到宜兴后,周先生准备携全家在老家宜兴暂住一段。临分手前,周先生问王大珩下一步有什么打算?王大珩脱口就说:“我要去兵工厂!”看到周先生询问的神情,王大珩解释说:“周先生,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现在正值国难当头的时刻,我应该为国家做点什么。我们不是常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吗?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为国家做点什么。想来想去,我能做到的可能也只有用我所学的那些东西在兵工方面尽点力了。我想请您把我介绍到兵工部门去!”王大珩的话音刚落,周培源先生一下子抓住王大珩的手,连声说道:“好!好!我这就写信!”周先生当即提笔给自己熟悉的南京弹道研究所丁所长写了一封信,推荐王大珩去那里工作。

王大珩告别了周培源先生,带着一腔忧患,抱着满怀希望,孤身一人又独自踏上了未卜的征程。

能上清华的女孩子很少,能进物理系的更少,而能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淘汰仍留在物理系的女孩子,简直就是凤毛鳞角了。王大珩的班上有三个女同学,个个聪慧活泼,清丽悦目。大学生活于是便平添了许多生动。

王大珩不太善于同女孩子打交道。他是那种看起来很文静的男孩子。清秀的脸上戴着一副淡色的眼镜,脸色很温和,但又似乎有些淡漠。王大珩不象其他男孩子那么好动,从不见他在球场上奔跑跳跃,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每天早上围着校园跑步。但王大珩很挚着,大学四年间,无论刮风下雨,校园里总会准时出现他跑步的身影。总是不快不慢的步子,总是不多不少四圈。平时,王大珩在人前的话不是很多,有时甚至还显得有些缅腆和怯懦。但只要是探讨问题,只要是争论起来,王大珩立刻就会进入最佳状态。此刻的王大珩简直就如同换了个人一般,精神亢奋,情绪激动,口若悬河,能言善辩,一扫周身的温文儒雅之气,尽显思维的锐利敏捷之才。

自然就有了女孩子的倾慕,自然就有了男孩子和女孩子间的恋情,自然就有了与许多故事一样的平凡的开头。

女孩子的名字叫戴中,大学毕业后他们正式确定了关系,并按照习俗定了婚。当时他们谁也没想到这个开头会匆匆结束,谁也没想到这个开头竟会永远没有结局。

1948年,王大珩等一批知识分子在中共地下党的引导下,从香港辗转取道来到已经先期解放了的大连。他们是自愿来到解放区,参加组建大学大连大学工作的。

一到大连,王大珩他们立刻受到了旅大地委书记欧阳钦的热情接待。这是王大珩第一次接触到中国共产党的高级干部,欧阳钦那潇洒的举止,不俗的谈吐给王大珩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欧阳钦是位1924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他曾参加过北伐战争,经历过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担任过中共苏区中央局秘书长、中共中央西北局秘书长、陕甘省省委书记。他早年曾赴法国勤工俭学,后又赴苏联学习军事,本身就是个知识分子,因此,他与这些知识分子们相处的十分自然,感情也很融洽。他的真诚和热情很快就博得了知识分子们的崇敬和信任。

当天晚上,旅大区委为这些冒着生命危险,从敌占区赶赴到解放区工作的知识分子们举办欢迎舞会。舞会上,欧阳钦把自己的夫人黄薇介绍给王大珩。就在王大珩和黄薇同时伸出手迎向对方时,两个人突然都愣住了。愣了片刻,黄薇首先醒悟过来,她转过身去微笑着对欧阳钦说:“不用介绍了。我们认识。他是我清华时的同学。”

乐队奏起了深沉的舞曲,王大珩和黄薇随着舞曲走下舞池,缓慢地移动着脚步。黄薇告诉王大珩,她早已不用戴中这个名字了。她说与王大珩分手后她就去了延安,参加了革命。后来是因为革命工作的需要,她才改叫了黄薇这个名字。四目相望,许久无言,他们谁也没想到分别了十多年之后,两个人竟会在这种场合下,以这种身份相见。

那支舞曲很滞重,拖着令人感慨万千的悠长的余韵。

王大珩告别周培源先生后,匆匆赶到南京,找到了南京弹道研究所的丁所长。虽然,丁所长见了周先生的亲笔推荐信后欣然接受了王大珩。但是,仅仅一个月后,日本人就逼近了南京。王大珩还没来得及参加工作,弹道研究所就撤退了。王大珩只好随撤退的人流一路风尘转到了武汉。

王大珩是在武汉与戴中分手的。分手的原因很简单,他们俩在动荡不安的时局面前,各自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戴中选择了革命,她坚持要去延安参加革命。王大珩则选择了留学,他坚持要出国深造。

应该说,王大珩选择留学是必然的,这符合他一惯的思想倾向。受父亲的影响,王大珩在大学期间始终对政治不感兴趣。王大珩基本上是属于那种只埋头读书,不问政事的学生。当时,国共两党都十分重视对大学生的影响,积极在大学里开展学生工作。清华大学的学生中各种组织和各类活动也因此而十分活跃。但王大珩却从未参加过任何学生组织。他与父亲一样对党派不感兴趣,对政治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有两个字学习。王大珩几乎是全盘继承了父亲的科学救国思想,他坚信科技是根本,坚信只要有了先进的科学技术,有了先进的工业生产,有了先进的武器装备,中国就会强大起来,中华民族就再也不会受人欺辱了。因此,大学期间的所有政治运动,王大珩几乎都避而不与。他一心一意地埋头读书,一心一意地走父亲指给他的科学救国之路。他爱国,但他坚持要用自己的方式去爱国。因此,在王大珩是决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出国深造继续学习的机会的。

王大珩到达武汉之后,正逢两年一度的“庚款留学”考试。眼看自己致力于兵工事业的想法付逐东流,王大珩更决意要参加考试出国留学了。

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左右不了谁,他们只能就此分手了。

舞曲结束后,王大珩和黄薇立刻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十年过去了,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太多的不同。一个成了共产党员,一个是共产党的统战对象;一个成了革命者,一个是革命者领导下的回国专家;一个成了领导干部的夫人,一个是孑然一身的单身汉。当年,他们同为清华学子,同是热血青年。他们分手,虽是为了不同的道路,但却是为了同一个理想。十年一梦,殊途同归。今天,他们终于又走到一条路上来了。但他们却永远无法走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