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大林一夜翻来覆去,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着了。就这样一觉睡到上午10点,突然被床头的电话惊醒了。他胡乱抓起电话,一听是朱艳。
朱艳问:“你怎么还在睡觉?”
陶大林迷迷糊糊地问:“有事吗?”
朱艳在电话里喘了口气,然后说:“陶大林,不要忘了,你可是教务主任,就连学校的普通教师也不能这样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啊!”
陶大林说:“我早已请过三个月的假了,在家里为市局《教育研究》杂志社写一本书稿,这件事连局里的夏副局长都知道,他同意过的。”
朱艳说:“可教务处的工作怎么办?”
陶大林说:“现在教务处还有什么工作?你搞的那个电视知识大赛已把时间都占满了,学校的教学工作归局里直接安排,教务处可以先休息一段时间了。”
朱艳立刻止色说:“陶主任,听你这口气,好像对学校最近的工作有看法?”
陶大林一笑说:“我人微言轻,有没有看法无所谓。”
陶大林说罢就把电话放下了。他刚打了个哈欠,电话就又响起来。
这一次,朱艳的口气明显软下来,她说:“这几天学校正有特殊情况,那几个离家出走的学生至今还没找到,你手头要是不忙……还是到学校来吧。”
陶大林说:“好吧,我还在等消息,下午吧,要有情况我会立刻告诉你。”
陶大林放下电话又躺了一阵,才从床上爬起来。他洗漱一下,特意挑了身浅驼色西装和一条玫瑰紫的领带,穿戴整齐就从家里走出来。
街上的阳光被秋风吹得有些发黄。一些性急的树叶已在树上呆不住了,急可可地就飘落下来。陶大林沿着街边的林阴道朝喜来登大酒店走来。这是陶大林近几年的习惯,每当他感到疲惫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一个人来喜来登这里坐一坐。这里的四季厅有咖啡座。独自坐在满是热带植物的角落罩,喝着啤酒,欣赏着身穿黑色礼服的乐师弹奏着克莱德曼的情调钢琴曲,陶大林就会感觉浑身的血管都像热带丛林中的小溪,血液在里边潺潺流淌。陶大林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奢侈,即使是一个月薪只有几百元的人,偶尔花几十元来这里坐一坐也不为过。他觉得这总比三五朋友凑一桌麻将最后昏灭黑地地输掉几十元要强。陶大林曾经带夏青青来过这里一次。夏青青一下被这里的气氛惊得目瞪口呆。她说,她做梦也想不到在这座城市里竟还有这样舒适优雅的地方。不过他只带夏青青来过一次,秀竹则更不要说了,他觉得来这种地方只能是一个人,不能再有第二个人,更不能是女人。
陶大林喝到第二扎啤酒时,手机电话突然响起来。他放线喂了一声,电话里传来的竟是康老板的声音。康老板说,他现在正在从美国达拉斯飞回来的途中,估计下午三点半钟左有就可以降落了。从康老板的声音可以听出来,他的心情很好,他说他正躲在飞机上的洗手间里偷偷打电活,让陶大林下午去机场接他。
陶大林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康老板又说:“晚上我请你吃饭,也叫上欧阳千森,我还有事要跟他谈。”
欧阳千森在电视台文艺部因为搞钱搞得太狠了,又因为男女方面的事得罪了一个女主持人,被人家一气之下跑到广播局给举报了,就从电视台被开出来,但他不知用的什么手段并没离开广播局大院,很快又进了广播电台的文艺部,还当上了导播。在陶大林的介绍下,康老板已跟欧阳千森多次合作,而且两人熟得成了朋友。
陶大林看看酒店里的挂钟,北京时间是下午两点。他计算了一下去机场的路程,时间已差不多了,就先给欧阳千森打了个电话。欧阳千森到电台这边之后不仅当导播,还在自己的栏目里当起了主持人,陶大林曾不止一次串通他,让康老板到他的晚间音乐栏目《情浓时分》里做嘉宾主持人,表面谈音乐,实际是为康老板公司经销的产品做软广告。康老板对音乐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不要说五线谱,就连中国的“官、商、角、徵、羽”九宫十三调是怎么回事都说不上来,还经常把香港的四大天王说成是美声歌唱家。不过康老板对出名一类的事却非常热衷,胆子也大,懂不懂的事都敢说,所以经常因为把音乐谈得一塌糊涂洋相百出,反而使软广告获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陶大林给欧阳千森拨通电话,告诉了他晚上饭局的事。欧阳千森一听立刻兴奋得在电话里摩拳擦掌,连声说又有两天没吃到龙虾了,嘴里正干涩得难受。
陶大林说:“真他妈够德性,你还有一点电台主持人的味儿吗?连人味儿都快没了!”
欧阳千森说:“算了吧老兄,大家彼此彼此,装什么正经啊,就你这德性样儿,操,还是个老师,孔老二要在世非把你小子拍成热狗不可!”
陶大林没心思再跟他半嘴,又说了一句:“你就把牙磨得快快的,晚上等我电话吧!”
说罢收了线,就从喜来登大酒店出来。
陶大林搭出租车赶到机场,刚好是下午三点半。他来到“国际到达”的出口,就见正有拖着行李西服革履的乘客像一群刚被放出笼的鸭子从里边涌出来。他迎住一位袅袅婷婷一身洋货装束的中国女孩问了问,确实是从美国达拉斯过来的班机,于是就伸长脖朝里边看。这时就见康老板一手拎着精致的公文箱,另一只手拉着个巨大的旅行包从人群里走出来。陶大林赶紧挤开人群迎上去。
康老板一见陶大林,立刻满面春风地说:“国际航班这么准时还真少见,一分不差,称得上是空中列车了!”
陶大林接过他手里的公文箱,就一起朝外走。
康老板又说:“回来的路上,飞机在日本的成田机场加油,我顺便给你买了条领带,也不知花色是不是合你的意!”
陶大林说了声谢谢,就只管闷头朝前走。
康老板说:“我还给小毛买了架掌中宝摄像机,日本最新款,六百线的,这小子一直吵着找我要这东西,这回一看见准高兴!”
一提到康小毛,陶大林的心里又紧了一下。他考虑着,该什么时候把这件事说出来。
陶大林和康老板来到存车场,把行李装进后备箱,然后康老板就开着车往同走。康老板看一眼坐在旁边的陶大林说:“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陶大林并没接康老板的话茬儿,只是说:“我已跟故阳千森联系好了,他在等电话。”
康老板说:“那就去水仙酒楼吧,那边离电台近一些。”
陶大林嗯了一声。
康老板又说:“给秀竹打个电活,让她把小毛也带过来,出去这些日子,还真想这小子!”
康老板说着就将车上的音响打开了,是江南丝竹乐曲《行街》。康老板虽然不懂音乐,平时却最爱听江南丝竹,他说他喜欢这种细细的动静。
陶大林想了想,终于还是把话说出来。
陶大林说:“这几天,小毛出了点事。”
康老板立刻把音响关上了,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反应。他哦了一声,问:“出什么事了?”
陶大林说:“你别着急,也……没什么大事。”
康老板说:“你说吧,没关系。”
陶大林这才把这几天的事简单对康老板说了一下。康老板听完似乎反倒稍稍松了口气。陶大林立刻明白了他是怎么想的。这年月,有钱人最怕的是被人家绑票,但整天混在生意场上,又难免得罪人,谁也不敢说没结下一两个仇家。康老板整天为这种事对儿子康小毛提心吊胆,生怕儿子哪天被人家绑了去。刚才,他肯定是以为康小毛出了这种事。
不过陶大林还是不得不对康老板暗暗佩服。康老板到底是做大生意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如此冷静,而且不动声色。
康老板问:“小毛出去几天了?”
陶大林说:“到今天应该已是第六天了,不过截至到目前得到的确切消息,他还没出什么事,我已经有了线索,全安排好了,估计这一半天就可以找到他。”
康老板回头看看陶大林,只说了一句:“你办事,我放心。”然后就又把音响打开了。
陶大林从康老板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太大变化。他想,这也许正是康老板身为生意人的精叫之处,儿子康小毛已经跑掉了,再怎么着急怎么埋怨也都无济于事,那样只会影响他和他之间的关系,甚至会影响到今晚要做的事,得不偿失。况且他陶大林已经说明白了,康小毛目前还没事,所以,他没必要做出强烈反应。
陶大林和康老板来到水仙酒楼时,欧阳千森已经等在这里。
欧阳千森迎过来笑容可掬地对康老板说:“康总一路辛苦啦,国际航班可不是坐着玩儿的,缩在个小盒子里乍着翅膀一飞就是十几个小时,肯定挺累吧?”
康老板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还好,还好。”
欧阳千森又对陶大林说:“陶主任大林老弟,刚才我正在台里录节目呢,可一接到你的电话,扔下耳麦就赶紧往这儿跑,生怕误了你的事呀!”
陶大林也笑着说:“算了吧,甭在这儿卖关子了,你是怕误了你的事吧?”
欧阳千森说:“哎,大林,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陶大林说:“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你好像不是冲着我跑,是冲那龙虾跑呢!”
欧阳千森就嘿嘿地笑了。
康老板也笑着说:“欧阳啊,我去美国之前就听说外面评价你有这么几句话,叫有酒必喝,有舞必跳,有钱必拿,有妞儿必泡,是这样吗?”
欧阳千森的脸一下红起来,含混地说:“康总,你可真会挖苦人!”
几个人说着话,已经来到一个包间里坐下来。康老板喝了口茶,对立在旁边身穿水伺旗袍手拿菜单的小姐微笑着说:“我们可都是这里的熟客了,认识吗?”
小姐立刻乖巧地说:“当然认识,您是康老板,常来关照我们的生意。”
康老板听了很受用,又指了指欧阳千森问“这位可是大人物儿,用现在演艺圈儿的话说就是大腕儿,认识他吗?”
小姐抿嘴一笑说:“更认识了,这位欧阳先生一星期要来我们这里四五次呢。”
康老板说:“那就更好了,把菜的味道做得精一点,他可是这个城市的名记呀!”
康老板在说到“名记”这两个字时,故意加重了语气。
陶大林这时没心思开玩笑,对欧阳千森说:“快点菜吧,一会儿康总还有事要谈。”
康老板立刻说:“欧阳不是想吃龙虾吗,那就要一只三吃吧,大一点的,头两吃还是老规矩,最后一吃要煲粥,口味做得淡一点。”
小姐按康老板的意思又写了几样菜,就转身出去了。
一会儿,就有人端了一只体格魁梧健壮的龙虾进来,问康老板,这一只可不可以。
康老板看了一眼说:“好吧,就是它吧。”
欧阳千森看到龙虾,立刻兴奋得手脚乱动,谈兴也随之浓起来,把从台里听说的一些奇闻轶事聊得满桌乱飞。陶大林心里明白,康老板的龙虾自然不是随便给欧阳千森吃的,他肯定又有什么事要张嘴了。果然,康老板毫不讲礼貌地就把欧阳千森的话头打断了。
他说:“我最近有批货,销得很不顺手,是不是再到你的《情浓时分》搞一回嘉宾主持?”
欧阳千森立刻说:“可以呀,这回又是什么东西,保健药品?”
康老板说:“保健药品现在混进了一些春药之类的东西,查得太紧,早就不做了。”
欧阳千森说:“那就是……保健器材?”
康老板说:“保健器材现在也太多太滥,聪明人谁还去蹚那个浑水。”
欧阳千森苦着脸说:“康总我跟您说,反正这回不要再谈那个什么磁性乳罩了,放一段音乐说一阵乳房,闹得一连好几天都有听众半夜往直播间里打电话,男听众说听音乐听出乳房来了,这《情浓时分》半夜三更搅得人心烦意乱睡不着觉,女听众则说音乐是音乐,乳房是乳房,把这两种东西搅存起说对两样都是亵渎,后来甚至有人给我们台长写了信,还闹到了市委宣传部去,害得我们刘台长好长时间都被上而取笑叫乳房台长。”
陶大林在一旁听着笑了。这件事当初是他出的主意。不过他是让康老板从生物磁场的角度谈,说音乐可以激发而且增强女性的生物磁场,而生物磁场又反过来可以促进分泌雌性荷尔蒙激素,再由雌性荷尔蒙激素说到磁性乳罩,然后再回到音乐。但康老板大概是没弄清这里边的关系,说着说着就乱了,干脆直接说只要女性戴上他的磁性乳罩,一听音乐就能长乳房,而且一谈起这个话题来越说越兴奋,到后来干脆就不谈音乐了,只谈乳房,从颜色到形状到弹性一直分析到感觉。所以播出后才闹出了欧阳千森说的那一场事件。不过也正是因为那次事件,也才使康老板的磁性乳罩一下在市场上成为“新闻产品”,谁见了谁乐,没几天时间竟全部脱销。
康老板对欧阳千森说:“你放心,这次是彩电,东西是好东西,全新设计,而且还增加了几项特殊功能,从目前的市场测算,彩电价格又有攀升势头,所以我的计划是,要在一个月之内全部销出去,这跟你的《情浓时分》不矛盾吧?”
欧阳千森松口气说:“这就好办了,您打算,在什么时间?”
康老板立刻说:“我想就在今天晚上,你看可以吗?”
欧阳千森面有难色:“这个……”
康老板紧盯一步又说:“急是急了点,不过在你的编辑费上,我除了按老规矩之外,再另加一些额外补贴,你看好不好?”
就在这时,一只精致的木制龙船不失时机地端上桌来。小姐轻声说:“龙虾生吃。”
康老板笑着说:“来吧,现在咱们对龙虾也正是情浓时分嘛!”
欧阳千森看看龙船里浮在冰上的晶莹剔透的龙虾肉,又看了看手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那……好吧,我一会儿就给直播间打个电话。”
这时陶大林的手机响起来。
康老板说:“我猜一定是秀竹,不是跟你说了吗,应该把她叫过来一起吃饭。”
陶大林打开手机,果然是秀竹。陶大林为昨天去看林老师的事,心里的气还没消,所以一直没跟秀竹联系。秀竹在电话里问:“你在哪儿呢?”
陶大林淡淡地说:“在吃饭。”
秀竹又问:“是不是跟康总在一起?”
陶大林瞟了康老板一眼,就起身来到门外。
秀竹问:“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陶大林说:“你说吧。”
秀竹这才在电话里说,有件事很奇怪,她总觉得不太对头。她告诉陶大林,今天一天突然来了很多客户,都是向公司催款的,外地客户也纷纷打来电话要求结账,可是她去问会计,会计却说账上只还有三万多元钱了。
陶大林听了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奇怪,现在谁的钱不是这样倒来倒去。”
秀竹说:“还有更奇怪的事,听会计说,账上的那些钱是康总在去美国之前转走一部分,到美国之后又打来电话让转走一部分的,问会计钱转到哪去了,他也不说。”
陶大林蜕:“会计当然不会说,你最好也不要再问,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秀竹说:“可是……”
陶大林打断她说:“在这种公司打工,最忌讳的就是乱多嘴!”
陶大林说罢啪地合上电话,就回到桌上来。欧阳千森正蘸着日本绿芥末,辣得痛哭流涕又兴致勃勃地吃着龙虾。康老板则埋头在笔记本上草拟着一会儿进直播间做《情浓时分》嘉宾主持的内容。他见陶大林进来,冲他笑笑自负地说:“你踏踏实实吃饭吧,我现在也算个大牌主持人了,有经验,这点内容我自己搞一下也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