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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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少年行(1)

文/王十月

发 廊

一九九零年五月五日,对于少年王红兵来说是个难忘的日子。那一天,班主任秦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笑眯眯地拍着他的肩,说:王红兵呀王红兵,知道找你有什么事吗?

他低着头,脚尖在地上轻轻地擦着一块瓜子壳。

秦老师叹了口气,说:我看你读书是没指望了,你何必在学校浪费你爹妈的钱呢,不如回到家里帮你爹妈做点事,就是去捉点泥鳅摸点虾,也比在学校读书强!

在这之前,王红兵就听说了,在参加中考之前要进行一次筛考,所谓筛考,就是把学习成绩差的,没有可能考上中专或者高中的学生,像筛掉米里的糠一样筛除,因为这些糠会影响学校的整体形象。班主任秦老师曾经在班会上说:“不能让一颗老鼠屎搞坏了一锅粥。何况,我们班上有十三颗老鼠屎!”秦老师这样说时,目光炯炯,在全班同学的脸上扫了一遍。那些自以为是“老鼠屎”的学生们就都低下了头。王红兵当然也低下了头。别说在班上找出十三颗老鼠屎,就算是从班上找出三颗老鼠屎,他也会很荣幸地当选。

就这样,他光荣地从中学退学了。回家之后,父亲就开始用劳动对他进行惩罚,父亲每天都让他做农活。可是收割完秋庄稼,就是农闲了,父亲实在找不出什么事让他干了,只好放任自流听之任之了。

对了,我就是那个名叫王红兵的少年。那年冬天的大部分时光,我是在刘小手的小手理发店里度过的。和我一起泡在理发店里的还有西狗、四毛和赵大伟。下面,我就一一介绍他们。

西狗小学毕业后退学了,在家里种了几年地。他不喜欢种地,他的父母让他去学瓦匠,可是西狗不喜欢当瓦匠,他说当瓦匠没有出息。他爹妈吼他,说干什么有出息?嗯,你说干什么有出息?他不说话,昂着头,一副不把父母放在眼里的样子。西狗的梦想是当歌星。他可以算得上是烟村最早的追星族了。有一段时间,他的偶像是小虎队里的乖乖虎苏有朋,他的房间里帖满了小虎队的照片,他还让刘小手帮他做了个苏有朋的发型。西狗不仅知道小虎队里谁是什么虎,还知道哪只虎有什么爱好,是哪一年出生的,是什么星座。我们那时都不知道星座,只知道属相。西狗冷笑一声,说,属相不准,星座才准!

西狗喜欢泡在刘小手的理发店里,是因为刘小手的理发店里有一台录音机,还有很多磁带。西狗到刘小手的理发店,把录音机的声音放得老大,放小虎队的歌,罗大佑的《恋曲一九九零》。那些歌,成了我们青春期共同的记忆。西狗还会跳霹雳舞,他的身子很灵活,他会做擦玻璃、拉绳子、水波浪……各种各样的动作,他像是没有长骨头一样舞动着。毫无疑问,他是烟村最出色的歌者和舞者。我之所以喜欢泡到刘小手的理发店里,正是因为西狗在那里。

西狗是一块磁铁,吸引了一批我这样无事可做的小青年,四毛就是其中之一。

四毛其实是个老实人,他一点都不具备反叛精神,因此他在村里的年青人中没有地位。他很羡慕我们这些坏小子,可是一开始我们都瞧不起他,不愿同他玩。西狗并不小看四毛。西狗天生有当老大的素质,他处处关照着四毛。渐渐的,四毛就成了西狗的跟班。哪里有西狗,哪里就会有四毛。我们也都对四毛友好了起来。

四毛总是没有什么话,他只是默默地跟着西狗,大家在一起又唱又跳时,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四毛的父母反对他跟西狗混。不知为什么,大人们都瞧不起西狗,他们说西狗是个“烂柑子”,不成器。有一次,四毛的父亲到刘小手的理发店找四毛,他命令四毛回家。四毛不想回家,四毛说回到家里一点意思都没有。四毛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和他一样,觉得家里一点意思都没有。四毛的父亲骂四毛,说你这个小狗日的,还翻了天,快点给老子死回去。可是老实的四毛居然把他父亲的话当着了耳边风。四毛的父亲气愤了,上前揪着四毛的耳朵就往外拉,四毛居然一把将他父亲的手打开。四毛低声地说他不回去。四毛的父亲说,不回?不回老子打死你。说着就给四毛一耳光。那时的大人们都很爱打人,四毛的父亲尤其凶。四毛挨了一耳光,捂着脸,说,你打死我吧,打死也不回去。四毛的父亲又扬起了巴掌朝四毛刮了过去。可是这一次,他的手被人死死地钳住了。

这个人当然就是西狗!

四毛的父亲气得脸发黑。四毛的父亲说,西狗你个狗日的少管闲事。

西狗说,伯伯,四毛长大了,四毛都十七岁了,他有自己的尊严,您不该这样打他。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尊严这个词。尊严!这个词从只读过小学的西狗嘴里说了出来,让我更加对西狗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当时几乎热泪盈眶。西狗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可是四毛的父亲才不管什么尊严不尊严,四毛的父亲说,老子教育儿子关你卵事,你少管闲事,死一边去,别人怕你西狗老子可不怕。

西狗冷笑着说,四毛是我的兄弟,这闲事我管定了。

西狗说着手上一用力,就把四毛的父亲放倒了。四毛的父亲爬起来就朝西狗冲,西狗一闪身,脚下一绊,四毛的父亲又扑倒在地,啃了一嘴灰。西狗摆了个花架子,朝四毛的父亲招着手,说来吧来吧再来呀。四毛的父亲又爬了起来,这一次他没有扑向西狗,而是给在一边想上来扶他又没敢上来的四毛就是一脚,骂道,你这个白眼狼,看人欺侮你老子也不帮忙。

我说,您这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大伙就都笑了起来。

四毛的父亲在我们的哄笑声中气得跑回了家。四毛的父亲在回去之前警告四毛,说你要不回去,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四毛仓皇地看着西狗,希望西狗帮他拿个主意。西狗说,你回去吧。四毛就往回走,走了不到五十米又转了回来。四毛说,我不回去。于是我们都为他鼓起了掌。那一晚,四毛没有回家,他和我、还有西狗,我们都住在了刘小手的理发店里。

那天晚上,西狗对刘小手说,刘小手刘小手,你这小手理发店听起来太土了,要改一个名字。

刘小手说,改什么名字好?

西狗说,就叫深圳发廊吧。

刘小手说,叫深圳发廊好吗?我们这里可是在烟村,我们这里的人谁也没有去过深圳。

西狗说,你他妈真蠢哟,没有去过才更有吸引力嘛。

那时,我们已开始听到过一关于深圳的传说,那个遥远的南方城市,在我们少年的心头是如此神秘,深圳成了我们这群懵懂少年心中的梦想。在我们的意识里,深圳是一个让人热血沸腾的地方,那里遍地黄金,只要我们去到那里,就会梦想成真。刘小手觉得西狗的话很有道理,于是果断地将刘小手理发店几个字用白石灰抹去,又弄了一桶红油漆,让我写上了深圳发廊四个大字。

深圳发廊也成了我们这些小青年的根据地,来这里的人成了“烂柑子”的代名词。一些父母开始严禁他们的子女到深圳发廊玩,不许他们到深圳发廊理发。但是深圳发廊对我们这些年青人有着无穷的吸引力。那些无聊的日子,我们的身体里好像有着无穷的破坏一切的力量,可是我们体内的这股力量无处发泄,我们故意和父母作对,聚集在深圳发廊。

我们坐在深圳廊门口,对着过往的女孩打口哨,大声说些下流的话。连老实的四毛也学会了打口哨。

有一段时间,刘小手的生意越来越差了,刘小手意识到,生意差与我们这群人天天坐在那里有关。我们这么多人往那里一坐,吓得很多人都不敢来深圳发廊理发了。

西狗说,这有什么,不就是没有生意吗?我们来解决。

我记得,那时已是冬天了,深冬的风,在天空中胡乱尖叫,地面被冻得坚硬如铁,被风刮得泛着白光。我们坐在深圳发廊里。发廊里很冷。大家都没有心情听歌了。西狗带着我,还有赵大伟、四毛,我们要帮刘小手解决生意的问题。

西狗说,我们找个外村人,把他拉到这里理发,他妈的要是敢不理就给他松松皮。

这样行吗?我的心里有些没谱。

西狗说,有什么行不行的,我说行就行。

偶 像

那时我还没有确切的偶像,西狗的偶像就是我的偶像。西狗的偶像一会儿是迟志强,一会儿是小虎队,一会儿又是四大杀手。迟志强和小虎队离我们的生活太遥远了,而四大杀手却离我们很近。我这里所说的四大杀手不是武侠小说里的人,而是我们那里的几个不良青年,那时,我们那里的不良青年都有外号,比如我们烟村有五鬼十三妖,我、西狗、刘小手、四毛、赵大伟,我们就是那五鬼十三妖中的五鬼。而在这些不良青年里面,最负盛名的就是四大杀手。

我们都没有见过四大杀手。四大杀手的家离烟村很远,靠近湖南,因此四大杀手的主要活动范围在湖南,他们在湖南的名声比在我们烟村还要大。不过,在烟村,在一九九零年前后几年,提到四大杀手,其凶悍妇孺皆知。我们,包括西狗,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去挑战四大杀手。曾经一度,他们是西狗的偶像。西狗常说,要是能认识四大杀手就好了,加上红兵,加上刘小手,我们一起就是江南七怪。西狗还产生过去拜见四大杀手的念头,终究没敢去。我知道他也就是嘴上说说,心里还是害怕四大杀手的。那时四大杀手早就成名了,他们打打杀杀是动真格的,不像我们这群刚开始长毛的小家伙,虽然心里有着无数胡乱的想法和破坏欲,终究只是在家门口装腔作势。

四毛听说西狗要加入四大杀手的阵营,说他也要加入。西狗说,你就算了吧,你胆子这么小,算得上哪一怪?四毛于是很羞愧地低下了头。四毛低声说,胆子是可以练大的。西狗说那好,改天给你一个练胆子的机会。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有些阴沉,收音机里说,西伯利亚的寒流到了长江中下游,今年的第一次寒潮就要到了。我们坐在刘小手的理发店门口,西狗穿着一件单薄的“军页子”,我和四毛都穿得很厚,还是觉得冷。那时好像流行穿“军页子”,肩上还有肩章,裤子边上有两道红色的筋,看上去就像是武警。西狗说他的是真“军页子”,他把“军页子”的上衣口袋,还有裤子口袋翻了过来,指着上面的红色印章说,有这个印的就是真的,没有就是假的。你们看,这上面有姓名,有血型,还有部队的番号,要是上战场打仗打死了,把头打烂了认不出来了,一翻这个印,就知道你是谁了。

那天,我和四毛哈腰坐在深圳发廊门口,西狗站在寒风中,他的身体是那么单薄,风吹动着他嘴上刚刚冒出的几根微黄的胡须,他瘦长的腿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不安,在不停地抖动着。西狗说,日他妈,真冷,刘小手,放个歌听。刘小手就去放歌。放的是迟志强的《铁窗泪》。听说迟志强少年时期演过电影,那电影好像叫《小字辈》,还听说他后来坐过牢,这些囚歌,就是他坐牢后的悔恨之作。

录音机里迟志强开始用他哭一样的嗓子干嚎,我们也跟着录音机嚎了起来:

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我在啊铁窗啊望外边……

手里啊捧着窝窝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监狱的生活是多么痛苦啊,一步一个窝心头……

我们几个,除了西狗,其它人都五音不全。可是我们跟着嚎得很带劲。嚎完了差不多一盘带子,我们也不觉得冷了,西狗的腿也不再抖了。

西狗突然说,这日子过得真没劲!

西狗说,其实坐牢也没有歌里唱的那么可怕!现在坐牢哪里还会吃窝窝头呢。

西狗总是这样虚张声势,并且搞得什么都懂的样子。就在这时,我们看见从北面过来了一辆自行车,骑车的是个高个子男人,车后还坐着一个女孩。西狗说,就是他了。四毛,你不是想练胆子么,你把他弄过来剃个头。

四毛看了一眼西狗,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自行车就到了我们面前。骑自行车的人,大约二十四五岁,比我们要高出了半个头,也壮实得多,他的头发及耳,看上去有点凶。西狗问我们,这狗日的是哪个村的?我们都摇了摇头。刘小手说,别瞎闹了,小心闹出祸来。西狗说,你小看我?刘小手说,不是小看,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好。

这时,想练胆子的四毛勇敢地蹿了过去,说停下来停下来,说你呢。

骑车男人歪着身子,一只脚撑在地上,一只脚还在自行车的踏板上,扭过头打量着我们,眼里露出惊讶的神色。他的自行车后驮着一个穿红风衣的女子,女子围一条白围巾,围巾遮住了半边脸,却遮不住她的妩媚。我看那女子有些眼熟,是邻村的,叫什么名字却并不清楚。女子这时下了车,抱着男人的胳膊,一点也没有显出害怕的样子。骑车男人斜着眼盯着我们,说,么样?想搞事?

四毛就有些结巴了,四毛说,不想搞事。

骑车男人说,不想搞事你叫我下来,你有病呀。

四毛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他大约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我们这边有四个男人,对方只有一个,就算个子比我们高大,就算他看上去很凶,那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于是四毛就一梗脖子说,老子就是想搞事,进来理个发。

骑车男人说,我日你姆妈?你让我下来日你姆妈?哈哈!男人笑了起来,他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骑车男人这样一说,西狗就冲到了他的面前,西狗出马了,我们也就带劲了。在这之前我们只是瞎混,还从来没有真正干过一件刺激的事,现在,我感觉到了体内的热血在沸腾了。就在这时,赵大伟也来了,赵大伟虽说是个肉包子,可是他的块头大,看上去蛮唬人的。我们人多势众,还有什么好怕的呢?西狗在那人的自行车上踹了一脚,又拨弄着自行车的铃铛。说,狗日的,不错嘛,马子长得漂亮,车也漂亮,还是凤凰的呢。西狗又指着骑车男人说,你,还坐在上面干嘛,下来呀!还要老子动手不成。女子想说什么,被骑车男人制止了。骑车男人笑着下了车,说,不就是理个发么,老子正想理发呢。

没想到第一次出手竟如此顺利。骑车男人坐在了理发店的转椅上,刘小手开始忙碌了起来。一开始的时候,刘小手的手总是发抖。骑车男人说,你的手怎么啦,你的手在抖呢,你害怕了么。西狗说,你他妈的话怎么这么多?刘小手给骑车男人理发的时候,西狗就拿指头捅我,用嘴呶着那个漂亮的女子。可是我们谁也没敢去和那个漂亮女子搭腔。后来,西狗把肠子都悔青了。西狗说,他妈的,那小妞可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