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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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安 魂 曲(1)

文/王十月

第一乐章:合唱

“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

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

那带种籽流泪出去的,必要欢欢乐乐地带禾捆回来!”

李夜白静静地听着勃拉姆斯的《德语安魂曲》,心却依然无法平静。

李夜白将两根针扎进双眼,结束光明,回到黑暗时代。他学会用心感知世界,用耳朵倾听,用回忆疗伤。他刺瞎双眼,仅凭借气息回到溪尾村。其时已是风烛残年,记忆衰退不堪,常常欲说忘言。但那桩旧事却在心底愈发清晰,那个名叫北川的女孩,那双无助的眼。李夜白知道,他再也无法回避,他要再次去到溪尾村,完成当年未竞的心愿,他渴望奇迹在他生命终了时发生。他渴望在去到另一个世界前,赎了今生的恶,让灵魂得到安息。

上述这一切,发生在公元2200年。

叙事者动笔写下这个故事的时间,是公元2008年5月19日。

——距离李夜白刺盲双目尚有一百九十八年;

——距李夜白第一次来到溪尾村已过去十五年。

交待完这些,让我们进入故事。在故事的开始,2008年5月19日,叙事者静立街边,长空警报呜咽,大街汽车停止,行人驻足,喇叭齐鸣,举国默哀。

三分钟,时间仿佛停滞。

三分钟,叙事者的内心世界,却仿佛历经三十年。

三十年,正是叙事者的年龄,他在反思自己这一生的恶。他渴望,人们能从灾难中学会自省、忏悔,渴望这样的灾难,能重塑国民的性格。他害怕灾难过后,国民劣根依然,那将是比天灾更深重的灾难。叙事者心情沉重:电视上传来的画面让他泪流满面,而网络上传来的消息,却让他忧心忡忡。

这些天来,北川二字,像一块巨石,压得叙事者喘不过气来。他闭上眼,体验被压在废墟下的感觉——精神的废墟。深沉的负罪感,让他寝食难安。许多年来,这是叙事者的一块心病,是他人生的污点,是扎在他心口的针。当然,在有些人的眼里,那桩事可能仅是胸口的一粒朱砂痣,或者充其量是衣襟上的一滩蚊子血。他力图忘却,但终是无法做到。此次地震,加深了他的罪恶感。叙事者被人称为“打工作家”,他因此获得了不少殊荣与赞美。他很惶恐,他经历的苦难,正在成为他得以炫耀的资本和财富。他甚至因此成为了南方某个城市的道德模范候选人。可是当他内省自身的道德时,却发现,苦难遮蔽了他灵魂的黑洞,在被树成典范的同时,也被放在了火上煎烤,而他却无力举起投枪,做一个抚哭叛徒的吊客。不敢对自己举起手术刀,大声地喊出:

不——

其实我们这个民族,本便不是一个长于说不的民族。

还有些事需要交待,公元2200年,即李夜白刺盲双目的年代,人们对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发生的这一切,已然十分陌生,对于“打工”这个词的考据,已成为专门的学问——打工学。大学里养活着一批这样的学者,他们从百多年前留下来的各种资料中寻找关于打工生活的真实信息,如同一批考古学家,但这些信息让他们无所适从。根据这些信息,他们对百年前的生活,得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结论。这结论的不同,让打工学形成了两个重要的学派,一个是以子虚先生为代表的“苦难派”,一种是以乌有教授为代表的“幸福派”,这两派的学者们,经常著文相互攻讦,但谁也无法说服对方。学者们从留存下来的资料中寻找上世纪前人生活的蛛丝蚂迹,他们对发生在一百多年前的往事,缺少真实的凭据。百年前的人,留下的多是被改写的历史。考据者试图从作家们的文字中了解当时人的真实生活,但作家们的文字更加荒唐,因为作家们本身的立场、偏激和狭隘,还有他们的懒惰、专断、想当然的胡编滥造与跟风,让考据者无所适从。而在二十一世纪的某一天,叙事者,一个只有初中学历的打工仔,却立誓要为后人留下一些真实可信的文字,于是站在这个时间的节点,开始他的讲述。他虚构了一个名叫李夜白的人,来浇他内心块垒,借一次寻找,来书写他内心的地震和他试图从废墟里爬出后发出的一声呐喊:不——

他试图让自己曾经的罪得到原谅。

叙事者虚构道:作为一名小有成就的商人,李夜白离开南方已经多年。南方是他的发迹之地,亦是他的伤心之所。多年来,他一直回避着南方,回避着自己的过往。地方小报的记者,对于他当年挖得的第一桶金甚感兴趣,让他说及十多年前的南方之行,他总是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小报记者们穷追猛打,于是他开始虚构自己当年的历史,开始用谎言来建构自己的过去。但这谎言让他不堪重负,他说下一个谎言,必得用更多的谎言来修补前面因说谎而留下的漏洞。而那一桩旧事,成了一枚扎在他心口的针,在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刺痛他的灵魂。

那桩旧事,与一个名叫北川的女子有关。

此行他必得去到南方,去寻找一个名叫北川的女子。如果她还活在这世上,如今也应当是三十左右。关于北川,李夜白知之甚少,他们只有一面之缘。记忆中的那个夜晚,南方台风降临,李夜白跟随着黄队长出门,他们身穿迷彩服,黄队长骑摩托车,李夜白坐在车后,手中拿着两根一米来长的钢管——百年后的学者们,对于这个细节依然争论不休,他们争论的焦点是这钢管的用途。李夜白的故事,将为后来的学者,留下一处实证——他们就是这样招摇过市,吓得一些从内地涌到南方来淘金的外来者胆战心寒。

黄队长带他上街,说明队长把他当成兄弟。更重要的,是李夜白有了一份不错的收入。

溪尾村治安队一共有十五名队员,能获得黄队长亲睐,带着上街查证的,之前只有阿宽一人。阿宽,本名陈宽,广西北流人氏。据说是黄队长的同乡。李夜白来到治安队时,阿宽还是黄队长的跟班。阿宽国字脸,五短身材,能打。不仅那些打工仔、打工妹畏之如虎,混黑道的烂仔看见他也胆寒三分,李夜白曾亲眼见陈宽一脚将人踢吐血。就是队里的兄弟们,也都害怕陈宽,他是翻脸不认人的角色,什么同事兄弟情份,在他的词典里完全没有。他所惧者唯黄队长一人耳。阿宽跟着黄队长吃香喝辣,每次黄队长捞到一千外快,少不得分他三两百。忽然一日,不知何故,阿宽和黄队长吵了起来。其时李夜白进治安队没多久,见到队长和队副吵架,心里纳闷,为何队里十几号兄弟,没有一个去劝架?

丢雷老母,雷个反骨仔!黄队长指着阿宽的鼻子。马上从老子面前消失,滚出溪尾村,别让老子看见你,见你一次打一次。丢你老母。黄队长中指竖得直挺挺。

阿宽果然离开了。后来,李夜白听兄弟们说起,知道黄队长查证时,看上了一个女仔,阿宽这小子居然色胆包天,先把那女仔上了。阿宽还在黄队长面前炫耀,说他上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处女。这让黄队长甚是恼火。黄队长说你他妈的跟老子抢食吃,你这白眼狼。阿宽离开治安队之后,没有在溪尾村混世界,却跑到了一水之隔的溪头村,纠合了一伙人专门敲榨那些打工仔打工妹,混得还不错。

阿宽离开之后,在黄队长面前献殷勤的人多了起来。之前阿宽在时,队员们不敢做得太露骨,怕他不高兴。现在阿宽已去,留下这个空白,队友们都盯上了。李夜白开始并不明白当这队副有什好处,上街查证有什么好处。后来,他当上了黄队长的跟班。

第一次跟黄队长出去查证,是查出租屋那些没有暂住证的,那些没有结婚证却住在一起的。抓后,罚款多少由黄队长随口说。一个晚上下来,居然能罚上千元,大多数都没有开收据。到了凌晨一点多,查完了证,黄队长便带李夜白去吃宵夜。吃完宵夜,黄队长拿一根牙签咬到嘴里,从包里摸出一百块扔给李夜白,说,兄弟,跟着黄哥好好干,一年下来你就发财了。他妈的这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阿宽那反骨仔。黄队长说到阿宽,依然愤愤。

李夜白说,黄哥,这怎么要得。我是有工资的。

黄队长说,丢,工资,你那一点工资。

李夜白说,不少了,一个月也有六百块呢。

是不少了,其时是公元1997年,六百块的工资,不高也不低。对于李夜白来说,能有这份工作,算是上苍开眼。在进治安队前,他已在南方流浪一个多月,为找一份工作,每天要走数十里路,一家家厂问招不招工。然他一无技术、二无文凭,更要命的是,他不是知识份子,却偏偏生个近视眼,带副眼镜,想找份杂工苦活干,招工的一看他,断言他吃不了这苦。碰巧遇上初中时的一位老师。老师其时已在南方某政府部门公干,才帮他在溪尾村治安队觅得一份文职工作。若非如此,只怕他仍流浪街头。街头流浪,李夜白最怕的不是手中的钱花光,也不是露宿街头,而是治安员。几年之后,一个名叫孙志刚的大学生,用他的死,揭开了治安草菅人命的黑幕,这一行为才渐渐成为历史。当时的李夜白没想到人生如此充满戏剧性,如今他却摇身一变,成了让打工者望而胆寒的治安员。

刚开始,李夜白跟着黄队长,尚有些胆战心惊,总觉得自己是在犯罪。第一次拿黄队长给的一百块,晚上睡在床上,他居然翻来覆去睡不着,失眠了。他对自己说,这钱来得不正。可是另一个他对自己说,这没有什么,我不要黄队长也不会交给国家。可是,拿着,又总觉得是在犯罪。思来想去,折腾了大半夜,李夜白才终于睡着。第二次跟黄队长上街,那天收获大,晚上吃完宵夜,黄队长给了他三百。李夜白说,黄队长,太多了。我只拿一百。黄队长瞪李夜白一眼,丢,给你你就拿着。

李夜白说,一百够了。

黄队长说,你什么意思?

李夜白说,我没别的意思。

黄队长说,没别的意思罗嗦那么多干鸟。

李夜白收下黄队长扔给他的三百块,他知道,那一晚,黄队长最少私吞二千。

每次跟黄队长出街,少则一百,多则三五百,渐渐的,李夜白胆子大了起来。他知道其实其他兄弟们组队出街时,也是在捞钱,但他们不敢捞多,最多搞一点夜宵钱。可李夜白终究是胆小之人。有一次,遇上个不怕死的,居然横着不给钱。黄队长去揪那人的衣领,反被那人一拳打在鼻梁。黄队长暴跳起来,从李夜白手中抢过钢管,一管打下去,那小子就跪在地上,第二管下去,那小子就开始求饶……

黄队长把钢管扔给李夜白,说你也来一管。

李夜白接过钢管,没有明白黄队长的意思。黄队长指着那跪在地上的小子,说,给老子往死里打。李夜白举起钢管,手不自禁抖了起来。在黄队长的逼视下,他颤抖的手举了半天水管,终究还是打不下去。黄队长一脸不屑地说,丢!那一天,黄队长露出了对李夜白的不满,并第一次开始怀念阿宽。黄队长揉着发酸的鼻梁,指着跪在地上的小子说,要是阿宽在,你他妈今天不死也要脱层皮。

那天的事情,让李夜白内心开始不安。那被钢管打跪在地上的小子,是夜进入李夜白的梦中。后来的几天,他都不敢单独上街,怕遇上那人。过了两天,黄队长又叫李夜白和他一起去查证,李夜白第一次提出了异议。

李夜白说,队长,我这人没用得很,胆又小,还是在队里做我的文书吧,你带别的兄弟去。

老子就要带你去。黄队长说,你不是胆儿小吗,练一练胆就大了。今天让你小子长长见识。

那一晚,李夜白当真是长了见识,但也把他吓得不轻。他们没有去查那些打工仔们,而是去查卖淫的点。李夜白后来才知道,黄队长对溪尾村那些卖淫点都了然于心,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去查一下。那天,李夜白才明白了,社会上流行的一个段子,里面有一句,叫着“治安队,赶走嫖客自己睡”的来由。黄队长敢睡,李夜白不敢。黄队长说李夜白,你小子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的。

好了,说了这么多,就要说到那个台风之夜。

那晚,黄队长要带李夜白出去。李夜白再一次提出,让黄队长带别的兄弟。李夜白说他的肚子痛。黄队长说,你是心里有毛病吧,你小子他妈的不识抬举是不是?

李夜白说,不是的黄哥,我不是这意思。

黄队长说,丢你老母,要么跟老子出去,要么给老子滚。

李夜白知道,失去这份工作,等待他的将是什么。那两个月的找工苦旅,让他懂得了,在南方,有工做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何况每天还有如此丰厚的额外收入。跟着黄队长,两个月下来,他已有了几千元的存款,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他对自己说,忍一忍吧,争取做到年底。李夜白早就算过了,做到年底,如果顺利的话,他可以存上三万元。三万元,可以做多少事呀。那是没找到工作前李夜白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数字。

李夜白跟着黄队长上街了。就在那天晚上,他们遇见了那个名叫北川的女孩子,命中注定似的。三人的命运,将在那个夜晚发生突变。而李夜白则那个夜晚开始,受到良心的谴责,并用了二百年的时间来忏悔。

第二乐章:男低音独唱

“你使我的年、日窄如手掌;

我一生的年数,在你面前如同无有。

各人最稳妥的时候,真是全然虚幻。

世人行动实系幻影。

他们忙乱,真是枉然;

积蓄财宝,不知将来有谁收取。”

多年以后,李夜白将要踏上第一次的寻找之路。出发前的那个夜晚,叙事者和李夜白有过一次交谈。首先,李夜白对于叙事者在开篇便将他的双目刺盲表示抗议。

你创造了我,但你无权左右我的命运。李夜白说。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叙事者这样回答。

可是你终究不是我,你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而我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你的故事,必定不能等同于我的故事,虽说我知道,我,李夜白,你笔下的这个人物,身上或多或少有你的影子,但只能是影子,我不是你,我是一个独立的人。

你的意思,你是要自由选择你的行为,自我把你创造出来,让你有了那些过去的经历,未来的生活,将由你自己决定。故事的发展,将由你的命运发展所决定,而不再任由我这个叙事者随意操弄。是这个意思么?

你太有才了。李夜白说。我反对一切的操弄。我要做一个自由的人。你内心的黑洞,必得你去面对,我无法替你去面对。

那么,你如何面对你的过去?数万人的生命在一瞬间消逝,你却无动于衷?你如何赎你的原罪?

我没有原罪。

你有。

我没有。

你有。

没有。

有。

好,就算有,那又怎么样?李夜白说,连万科的王石都禁止员工为灾区捐款超过十元,何况我的企业规模远不如万科。

这不能成为你的理由,你总是把精神的标高盯住最低处,你总不能看见狗吃屎你也跟着去吃屎。

……也许,你是对的。李夜白说。

我肯定是对的!

肯定?你这样说太专断。专断是人类的祸害。

这话是你说的?

这话是你说的!

我何时说过?

你刚才说过。

刚才是你在说。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哈哈,你终于承认这一点了。

叙事者和李夜白突然停止了争吵,像入定的老僧,对坐无语。时间开始一分一秒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