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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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少年行(6)

我没有要他的那些钱。我去找我的二姐,也没有借到。二姐不是不肯借钱给我,她是不放心让我出去打工。毕竟在当时打工潮还没有风起云涌,我们那里还没有几个人出去打工。西狗又来找我了,西狗问我到底去还是不去。西狗说他要去村里开介绍信了,那时出门打工是要开介绍信的,拿着介绍信才能到镇上办边境证,没有边境证,我们是到不了深圳的。那时我们的目标就是到深圳打工。我说,管他去还是不去,我们都要去办边境证,先办了证再说。我和刘小手、西狗一起去办边境证,没想到,拿着印把子的村官却不给我们开介绍信。他说你们有本事自己去镇上办证吧。

我们没有拿到介绍信。从村官的家里出来时,我们一路都在骂娘。后来西狗就有了一个伟大的想法,西狗说,不管怎么样,我们是要离开烟村的。在离开烟村之前,我们还要做一件大事,要让烟村的人都记得我们。

可是做什么样的事算是大事呢?我说,要是我们告状成功,那就算是一件大事了。

抢劫?强奸?刘小手说。

杀人?放火?我说。

西狗说,要不我们搞一台晚会吧。把烟村的年轻人都号召起来,搞一台联欢晚会。

搞晚会的提议得到了我们的一致响应。我们大声唱着郑智化的《水手》。我们的嚎叫声吓得鸡飞狗跳,一些老人在背后骂我们,这些烂柑子,怎么得了哟!可是我们不管这些,我们只是大声歌唱着。

晚会!我们要弄一台晚会,一台在烟村史无前例的,空前绝后的晚会。然后,我们要在晚会上号召烟村的年轻人集体逃离烟村。我们要抛弃乡村,奔向城市。

晚 会

事实上,我们也没有想到晚会真的能办成,而且办得很成功。我们更没有想到,那一次的晚会,成了烟村年轻人的最后一次集体狂欢。从那之后,大家就开始纷纷离开烟村,开始了各自的打工生涯。烟村开始变得凄凉,只余下一些老幼病残留守着乡村。这是当时的我们始料不及的。回想起来,初离乡村时,我们大抵怀着在外面长见识,挣钱,然后回来改变烟村的梦想。什么时候,我的内心开始发生了变化,开始不再恋家,开始渴望着融入城市,成为一名真正的城里人了呢?

还是说说那次晚会吧。有了办晚会的想法,我们当天晚上就去了烟村小学,我们办晚会不可能得到村部的支持,我的叔叔在小学里当校长,掌管着一校的资源。于是我提出去找我的叔叔,有了他的支持,我们的晚会办起来就容易多了。在这里,我还想向大家介绍一下我的叔叔。

我叔叔是高中毕业生,叔叔读书的成绩很好,是可以考上大学的,他的老师们都对他寄予了厚望。可是那时取消高考了,叔叔也和他的同学们回到了农村。多年以后,我看过叔叔的毕业留言册,留言册的第一页照例是印着毛主席语录,后面才是同学们相互鼓励的话。大多是诸如“翠竹根连根,学友心连生。你我齐携手,扎根新农村”之类的豪言壮语。他们的留言都写得激情澎湃,我因此相信了,叔叔他们那一代人,是真心扎根农村的。那时的知青也是,从城市来到农村,他们立志扎根农村,可是我们这一代人却恰恰相反,我们纷纷开始抛弃乡村,我们渴望在别人的城市里扎根。我们和知青不一样的是,知青在乡村逗留了一段时间之后又回到了城市,而我们离开了乡村,再也无法回到乡村,我们在别人的城市里坚韧地生活。

还是说说我的叔叔吧。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我叔叔是个才子,他的毛笔字写得很好,不是一般的好,他临过很多贴。我知道的就有《兰亭集序》、《张迁碑》、《张猛龙碑》、《九成宫》等等。叔叔的毛笔字,行书中有隶意,和现在那些所谓的书法家相比,功底要深厚得多,只是叔叔不太求新弄怪,也从未想过自成一格罢了。叔叔还会画画,这深深的影响了我,后来我想成为一名画家,并为之努力了很多年,终未能成。我想这与叔叔的影响有关。我叔叔的绘画水平不怎么样,也就是画一些迎客松之类的,或是给雕花床的镜子里画一些花鸟虫鱼。叔叔画画的老师就是一本《芥子园画谱》。叔叔还会吹拉弹唱,口琴、笛子、手风琴、二胡、月琴。叔叔的家里有很多的乐器。我的才子叔叔在乡村当了一辈子的小学老师,末了连个民转公都没有捞到,因了性格的耿直,后来被优化组合下岗了。无书可教的叔叔老了,一头白发,风流不再矣。也不画了,毛笔字也不练了,只在过年时给左邻右舍义务写写对子。有人结婚生子办酒请客时,会请叔叔用蝇头小楷在红纸订成的礼薄上写上:张家姑妈礼金五十;大舅礼金一百之类的。那些月琴、口琴早不知所终,只有二胡,有时还操出来拉上一两曲,低婉沉郁,似可听出叔叔这一生的无限感叹。”

叔叔从教生涯中最风光的一段时间,就是从1990年到1992年,这两年,我的叔叔当上了校长。当西狗提到弄晚会,自然想到了去找我叔叔。何况,在烟村,叔叔是唯一欣赏西狗的大人。大约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对音乐的痴迷吧。

我们找到住在学校的叔叔,叔叔很高兴,装烟给大家抽,连我也有一支,我叔叔从来不在我的面前摆大人的架子,这样说吧,我感觉我和叔叔之间是没有代沟的。于是我们实话实说,说出了我们的想法,说我们想办一台晚会,希望叔叔提供一些帮助,比如场地,我们就选在了学校的操场上,但我们希望叔叔能提供一些诸如扩音器之类的东西,还希望叔叔能任命一位女老师和我一起搭裆做主持人。叔叔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叔叔说,你们这样想我很高兴,现在的年轻人,身上好像是没有激情了,我们那时候是经常搞演出的。叔叔不仅提供了器材上的帮助,还答应由学校出资二百块钱作为我们的活动经费。叔叔还通过学校的学生,把搞晚会的消息发布了出去。最为重要的是,我的叔叔主动担当了我们的艺术顾问,他和我们一起编排节目,帮我修改串台词。在叔叔的安排下,学校的一位姓荣的女老师担任晚会的女主持,她是烟村小学最漂亮的女老师。每天晚上,我们排节目排到深夜。我们把晚会的日子定在了腊月初一的晚上。

就在我们的节目排得如火如荼时,就在我们要办晚会的消息传遍了烟村的时候,却出了一件意外。那天晚上,我们正在一起排节目,学校里来了四个陌生人。四个陌生人,他们来到了我们排练的教室,坐下来看我们排练。我们也没有把他们当回事,那些天的晚上,经常会有一些人来看我们排练节目,还有一些人来报名表演节目,所有报名的,都要现场表演一下,然后由我和西狗、还有我叔叔、荣老师、刘小手,我们共同讨论决定这个节目是上还是不上。我们把这四个人也当成了是来看排练的,或者是想表演的。我朝他们四人看过几眼,其中有一个人我是有些眼熟的,可是我当时没有放在心上。我们继续在排练着。这时,四人中的一个矮个子过来了,他把我推过了一边,说,你就是王红兵吧。我说是呀,怎么啦?他说,你的普通话说得这么差,你怎么能当主持人呢?我看你和她,他指着漂亮的荣老师说,我看你和她眉来眼去的,你这是在主持节目吗?你这是在借办晚会之名泡妞。

他的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要出事了。树大招风。那一段时间,我们是太风光了,太招摇了,太惹人注目了,招来一些人的恨是正常的。荣老师紧张地退到了一边,我也有些紧张,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矮子说,没什么意思,你不能当主持人。我说我不当你说谁能当。矮子指着和他们一起来的一个高个子说,刘哥当主持人。那被称着刘哥的,显然是他们的老大,我一直觉得他看上去有些眼熟,可是我一直没能想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这时,西狗冲到了我和矮子的中间。西狗说,妈的个逼,你们是什么意思,想来砸场子么。矮子说,你就是西狗吧。西狗说,知道我是西狗你还这么猖狂?矮子说,西狗算个鸡巴。矮子指着刘小手说,还有你,你不是开发廊的么?刘小手也站了出来。这时,我的叔叔从办公室过来了,他发觉有些不对劲。叔叔说,我是烟村小学的校长,你们来有什么事?他们看见校长出来了,客气了一些,说是他们认为王红兵当主持不行,要换上他们的刘哥当主持。我叔叔说,你们毛遂自荐,这很好,那就先让他来试一试吧,如果他真的比红兵出色,那就用他。于是那个叫刘哥的就站了起来,他拿过了话筒,喂……喂……喂……喂地试了几声,又拿着手不停地拍着话筒。他说,这话筒的效果不好。不过,他又说,将就着用吧。他过去拉住了荣老师的手,说你站过来呀,你不站过来,我一个人怎么播?荣老师的脸涨得通红,摆脱了他的手,说你放尊重一点。刘就在那里胡播乱报了一通,谁都可以听得出来,他根本就不适合当主持人。他们分明是来搅局的。

我叔叔也看出了不对劲,趁着他们在胡搅的时候,让一个老师去了民兵队长的家里,让他叫一些年轻人来。那四个人看见我们这边的人越来越多,就没有再说什么了。但是他们要求表演一个节目。为了保持事态的稳定,我们都同意了上他们的节目,这四个人走了之后,我们才听人说,他们原来就是四大杀手。四大杀手的名头一出口,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一直觉得,要出大事的,这四大杀手中的那个姓刘的,我太眼熟了。在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对刘小手和西狗说出了我的担忧。刘小手说他也觉得那个高个子很眼熟。西狗说,管他娘的眼生眼熟,四大杀手又怎么啦。我说,四大杀手不是你的偶像吗?西狗说,偶像个屁,那时小不懂事嘛。

我一直担心要出事,可是一直到搞晚会的那一天,四大杀手也没有出现。

晚会很成功,规模大大地超出了我们的设想,那天晚上差不多来了一千多人,大人小孩都有,把学校的操场都挤满了,我叔叔把学校的老师都叫来帮助维护秩序,村里的干部们看见动静闹大了,也来参加我们的晚会了。那天的晚会,通过几个高音喇叭,把我们青春的梦想传到了烟村的每一个角落。我一直担心着四大杀手,可是那天晚上,当我报到了四人歌舞,表演者刘光军等时,下面却没有动静。于是我们开始报下一个节目。我和荣老师的配合也很默契。我们的晚会从八点一直演到了十一点半,大家意犹未尽,可是时间太晚了,村里的干部们发话了,让我们早点结束晚会。

那天晚上,我们忘了在晚会上呼吁大家离开烟村到城里去打工的事情。晚会结束之后,村里的干部和学校的老师,还有我、西狗、刘小手,我们一起开了个会。会上,书记和村长表扬了我们,说我们节目搞得不错。说你们做这样的事,我们村里是支持的。我们得到了表扬,我们觉得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散会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我们沿着村里的公路往回走。寒冷的风在夜空里尖叫,乡村已安静了下来,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了曲终人散的感觉。西狗说过两天他就要去深圳了。刘小手说他也去,他要去深圳找他的女朋友,他想知道深圳到底有什么可以让他的女朋友变心。我手中没有钱,父亲也不会同意我出去打工的。我的心情自然就沉重了起来。

这时,我看见前面的村公路上有几个黑影。我的心头当时就闪过了一个不祥的念头。可是我没有把这个念头说出口。我们离黑影越来越近了。我听见其中的一个黑影叫了一声西狗,西狗答应了一声,接着就听见呼的一声响,西狗惨叫了一声,声音只叫出了一半,另一半闷在了肚子里。西狗“通”地一声就倒在了地上。我和刘小手想要逃,我才转过身,肚子上就挨了一脚,我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这时我听见刘小手也惨叫了一声。我想挣扎着站起来,可是我的脖子上又挨了一记重击,我的天地就一片漆黑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我坐在黑暗中,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我们是被人袭击了。我开始叫刘小手的名字,我又叫西狗的名子,可是没有人答应我。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我看见在白色的公路上倒着两个黑影,我摸了过去,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手。我知道,这是刘小手的手,我摇着刘小手,我说小手小手,你醒醒呀刘小手。可是刘小手身体冰凉,一声不吭。我又去摇另一个黑影,我喊西狗的名字,我说西狗西狗你醒醒呀。西狗的身上还有温度,他终于在我的推摇与疯狂的哭喊声中醒了过来。西狗说头好痛。西狗想站起来,可是站了一下,捂着头又坐了下来。我说,西狗,我们怎么办呀,刘小手他,好像不行了。

西狗顾不了头痛,过去抱起刘小手,我们疯狂地叫着刘小手的名字,然而刘小手已听不见我们的叫声了。

刘小手再也没有醒来。

没过几天,四大杀手就落网了。

四大杀手落网之后我才知道,去年我们在刘小手的深圳发廊里强迫理发的那个骑车男人,就是四大杀手的老大刘光军。西狗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又痛哭了一场。西狗说是他害死了刘小手。西狗和我一起去给刘小手烧火纸。寒风中,燃烧过后的火纸化成了一片片黑蝶,在风中飞舞。我和西狗一张一张地把火纸扔在火堆里。我们烧完了火纸。西狗突然从腰里摸出一把菜刀,他举起菜刀剁掉了左手的小拇指。西狗把他的拇指埋在了刘小手的坟头,然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西狗以一根断指为我们的青春作祭。然后他就出门打工了。

第二年的春天,我也终于离开了烟村。

2006年于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