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花园路北,有一个劳务市场。每天早上,这里的马路边就站得黑压压的一群人,一有雇主,他们便围上去,嘴里还叫着“我会电工,我会管线……”近段时间,这群民工中突然来了一个很奇怪的人,他叫王满银,之所以说他奇怪,是因为当别人去抢活时,他总是静静地呆在一边,等候着雇主上前跟他说话。
在劳务市场等活儿干的人,大多从事的是建筑装修类工作,这种工作性质注定了脏和累,再加上民工所住的地方大多没有洗澡设施,因此大家伙蓬头垢面的,就可以理解了。但王满银跟这些人不一样,他的头发梳得溜光水滑,衣着干净整洁,手上还拿着本书,没有雇主来时,他就低头看书,有雇主时,他就站起来,脸上憨笑着,冲雇主笑。令人奇怪的是,不抢活的他还总被雇主挑中,令他人非常疑惑。
这天,一个雇主来了,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姓何,曾经在国营机床厂做过电工师傅,因此大家都喊他何师傅。何师傅用积蓄给儿子买了套婚房,需要装修。因为钱都花在了房子上,因此装修上能省则省。何师傅自己会电工,他负责排线,但铺木地板则需要专门的师傅。他的一个远方侄子会这个,但力气活还得有人干,因此他来这里,想找一个提灰的小工。
这是个力气活,侄子叮嘱说要一个小伙子。但何师傅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看中了王满银。他觉得王满银虽然看起来有点大,还有点像教书先生,但人不可貌相,瞧他那副打扮,一看就知道是个细致的人。再说现在社会这么乱,每天都有引狼入室的案件发生,何师傅就多了个心眼,不想用那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用王满银这样的人,活可能干的慢一点,但给人安全感要强一些。
由此,我们知道了王满银屡屡被人挑中的原因了:他有一副老实人的面相,能给人安全感。在路上,何师傅将活儿介绍了一遍,一听说是要铺木地板,王满银就说:“这个我清楚,在毛地上抹一层水泥,水泥要光洁平整,然后再铺木地板。”
何师傅满意地点头说:“不错,是个熟手!”
从花园路到农业路,再到何师傅住的建业小区,期间路过好多家饭馆,其中以襄城烙馍卷菜居多:手工烙的馍,薄如纸,卷上老板熬煮的豆腐皮,放上香菜,非常好吃。王满银非常好这口,路过一家就看一眼,终于,他忍不住说:“老板,我早上还没吃饭,能管我一个烙馍卷菜不?”
若是一般老板,工还没开呢,哪儿管饭呢!但何师傅却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对老板说:“拿十块钱的!”
一块五一个,老板给了王满银七个烙馍卷菜,王满银站在那里,一口气吃完,何师傅又到旁边的小店铺里买了一瓶水递给他,王满银接过来,“咕咚咕咚”喝完,一抹嘴,说:“谢谢老板,老板,你真是个好人。”
何师傅笑着说:“没啥,不就几块钱的事吗?说啥也得先让人吃饱不是?”
王满银心满意足地跟着何师傅到了地方,侄子正坐在门口等候,见了王满银,情知他便是请来的小工,便毫不客气地吩咐道:“先把地清扫一遍!扫干净了,抹水泥时平展!”
王满银答应了一声,马上找来笤秫灰斗,将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何师傅一瞧,非常满意。他放心地去市场上买管线,在市场上转悠时,他电话响了,是侄子的电话,侄子一开口,就告王满银的状,说他一走,王满银就消极怠工,叫他到下面拎沙子,他居然拎来了十斤左右的沙,侄子火了,训他:你运不了一蛇皮袋沙,装半袋行不行?王满银居然说,他拎不动半袋,一次只能运这么多……
侄子抱怨说:三舅,你看你找的啥人?一看他这幅斯文样子,就不该找他。我刚才和他聊天时打听出来了,他原先是农村的一个代课老师,现在大学生还用不完呢,他就被正式老师顶下来了,来城里找活计。可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把这号人弄来干啥?
何师傅一听,也很生气。来时他问过王满银能不能干重活,王满银拍着胸脯说啥活都能干,还跟他讨价还价一番,将40块的工钱成功地翻成了60块,他还以为他有真本事呢,谁知是个蹩脚的骗子。
何师傅已经付给了王满银一半的钱,王满银大概就没想着挣那剩下的三十块钱,所以他一走,就开始消极怠工了,让他走,估计他还巴不得呢!
何师傅回到家后,看到王满银正坐在门口吸烟,而侄子一个人忙来忙去的,又是和灰又是平地面,王满银见到何师傅过来,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神情,何师傅却没说什么,反而给了他一根“帝豪”烟,给他点着后,说:“你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啊。要是这样,你回去休养休养身体,等身体好了再来干活!”
王满银惊讶地看着他,他说话突然结巴起来,“老板,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老板,你真好心,若是别人,早就骂我了……”
何师傅苦笑一下说:“我干嘛骂你啊,你是小工,可也是人啊,我既然找了你,就怪自己眼光不好!”
王满银低着头说:“老板,说实话,你回来之前,我连挨打的准备都做好了。我前天就挨了老板一顿打,不过,我挨打也就这么一回,前几个雇主虽然骂了我,但没动手打我!”
何师傅非常奇怪,他情不自禁地问:“你既然不能干重活,咋还出来打工?”
王满银摇头说:“没得办法嘛。娃上着大学,花钱的地方多着哩。”
正在忙活的侄子突然插嘴说:“没啥办法?想挣钱就不要怕下力气,你是老师咋了?我以前的老师种地种菜啥活都干哩,没见过你这样怕下力的老师!”
王满银脸红通通的,嘴哆哆嗦嗦地说:“跟老师没啥关系?我,我有病嘛!”
何师傅脸色一变:“啥病?”
王满银赶紧解释说:“老板你别怕,我这病不传染!”
侄子又插嘴说:“谁晓得你的病不传染?万一是啥子‘猪流感’呢?”
王满银一听,为了证明自己似的,手伸到衣服里面抓挠了半天,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病历本,递给何师傅。何师傅一看,惊呆了——病历本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肾功能衰竭,括号,晚期!下面是郑州五院的红章,病历日期到现在已经有半年了,也就是说,现在的他的病,比晚期还晚期了。
王满银将病例收回来,放到口袋里,说:“老板,你放心了吧,我这病不传染!老板,对不起了,我骗了你三十块钱,可我没办法,昨天我儿打电话说想买个手机,我想了,现在手机值啥钱?小学生都有了,我儿上大学了还没有,我儿冤屈着哩,说啥我也得给他弄个手机……”
说罢,他站起来就往外走。何师傅赶紧拉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给他,王满银不要,说:“老板,我看出来了,你不是啥有钱人,我骗了三十块钱心里就不舒服了,咋还能拿你的钱呢?”
何师傅笑笑说:“这钱你得拿,你看看这个!”
说罢,何师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也是个病例,王满银摊开一看,病例栏里写着:胃癌(晚期)。他惊讶地看着何师傅,一下子明白了何师傅为啥那么和善,那是一个将死之人对世事的宽大之心啊。
何师傅笑着说:“我这病,没治了。要治的话,得花几十万,花了钱病也治不好,所以我就将看病的钱给我儿买个房子,我那娃也懂事,宁可不结婚也要给我治病。这样的好娃,亏了他我心疼啊。好歹我给他弄了这套房子,装修好,我也就该死了。这一百块钱你拿着,咱俩算是同病相怜吧!”
王满银接过钱,手哆嗦着,嘴巴也哆嗦着,没说什么话,他“哇”地一声哭了:“何师傅,我这几天的脸皮够厚哇,人家咋骂我都没啥话说,我不把自己当人看了。可老何你呀,把我的心弄酸了,我心里苦,你心里也苦,咱俩是一对苦人啊……明儿个我再也不出来骗人了,呜呜,我现在又是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