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工们知道于锐去找杨啸天了,都聚集在生活区的院子里翘首企盼着。见她回来了,呼啦迎上去,异口同声地问:“怎么样?杨厂长管不管?”
于锐生气地说:“他根本就不理这个茬儿!”
“杨啸天不管,咱们找市政府去!”
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声,大家一齐响应:“走,看市政府管不管咱老百姓这事!”
此时,于锐的脑子像团乱麻,不知怎么做好。
袁振山鼓动巩大壮:“你挑头,我们跟着上。”
“对,大壮领头儿。”人们把眼光集中到莽汉巩大壮身上。
巩大壮和杨啸天是一个村的。按乡亲辈份,巩大壮应该叫杨啸天大叔。十年前家乡发大水,大壮的爹为救落水儿童被激流冲走了,他娘嫌家里穷,也改嫁抬身了。他跟苦命的奶奶长大成人。这个孤儿从小养成了反抗性格,经常和人打架。奶奶管不了他,怕他惹是生非,就求杨啸天给大壮找个饭碗儿。杨啸天是那种眼皮向上的,根本瞧不起这位老人,哼着哈着就是不办。后来老人托村委会主任向杨啸天说情,杨啸天才让巩大壮在蓝天油漆厂当了合同工。大壮膀大腰圆,浑身是劲,干活不惜力气,苦活脏活抢着干。只是脾气暴躁,爱抱打不平,一上火就动手动脚,不断给杨啸天惹些麻烦。杨啸天认为,大壮从小缺乏调教,不懂事理,才成了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愣头青。最近,为集资款的事,他替大伙儿抱打不平,找杨啸天理论过。杨啸天一气之下要把他辞掉。他气愤地说:“我的合同还没到期呢。你要辞我,我就到劳动局去告你!”经罗山崖劝解,巩大壮才留了下来。
为此,巩大壮肚里憋着一口气。现在人们怂恿他带头去政府要电,他把大手一挥,招呼人们:“走,厂长不管,咱们到市政府要光明去!”
巩大壮这么一招呼,一下子就聚集了几十口子人。
袁刚说:“咱们打个旗吧?”
“对对对,扯个大横幅,亮出咱们的旗帜。”
于锐去工会找块横幅,让办公室老秦用红纸写上“我们要光明”几个大字,缝在横幅上,高高举着,直奔市政府而去。
市信访办主任老闫是个歇顶的老同志。他见一群人打着横幅向市政府涌来,赶紧赔着笑脸迎出来,和颜悦色地劝人们屋里坐。巩大壮气乎乎地说:“我们要见市长!”
闫主任说:“市长在开会,有啥事对我说。”
于锐说:“我们的事你解决不了,我们就找市长。”
闫主任说:“你们告诉我,我会转达的,一定转达。”
袁振山说:“我们是蓝天油漆厂的,我们就要见市长!”
众人也跟着嚷嚷起来。
这时,从信访办出来个年轻人,生硬地说:“市长是你们随便见的吗?简直是胡闹!”
巩大壮见这年轻人说话难听,上去就抓住他的脖领子:“你说什么?谁胡闹?”
闫主任见年轻人惹了事,赶紧陪着笑脸说:“欢迎大家给政府提意见。”
袁刚过来质问那年轻人:“我问你,市政府是不是人民的政府?市长是不是人民代表选的?我们为什么不能见?今天我们倒要看看市长有多大的架子!”说着,把那年轻人猛地一搡,冲人们把手一挥,“走,进去找市长!”
众人立马响应:“走,我们去找市长!”
于锐见大伙儿要冲击市政府,赶紧拦住说:“大伙儿不要无理!”人们这才停住脚步。
于锐对闫主任说:“我们真的有急事。”
“有什么问题告诉我,我向市长转达。”
“我们厂生活区停电好几天了,暖气也停了,总不能让我们挨冻摸黑过年吧!”
那位年轻干部瞅了于锐一眼,插嘴说:“停电找供电公司,跑到市政府闹什么!”
闫主任把脸一镇,训斥那年轻人:“小宋,怎么说话呢,对上访群众不能这种态度!”他换副笑脸对于锐说,“实在对不起大家,他是刚调来的,不会说话,多多原谅。”
于锐说:“闫主任,我们是来找市政府解决问题的,绝对不闹事。要么你放我们进去,向市长反映情况,要么你打电话叫市长出来见我们。”
众人也助威似的呼喊:“我们就是要见市长!叫市长给我们解决问题!”
闫主任见搪不了这伙人,就说:“大家稍等,我打电话问问,看市长有没有时间接待你们。”
既然闫主任打电话要问,于锐就让大家静下来。
闫主任用电话向副市长李子枫汇报了蓝天厂职工上访的事,然后告诉大家:“李市长在忙,大家稍等片刻。”
说李子枫忙是假,他听说蓝天油漆厂职工来上访,立马给杨啸天打电话,狠狠地批评他:“方市长刚开过会,一再叮嘱要安排好群众生活,你怎么竟让生活区停电好几天呢?我限你一个小时内解决问题!”
杨啸天哭丧着脸说:“人们不交电费,我有什么办法!”
李子枫命令:“厂里先给垫上。”
“厂里没钱。”
“我不管你有钱没钱,必须把这事办好!”
杨啸天没有吭声就放下了电话。李子枫以为他去解决问题了,于是出来接见上访职工了。他一见大伙的面,就双手抱拳,愧疚地说:“同志们,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我代表市政府看望大家来了。刚才闫主任给我汇报了你们的问题,我立即给你们杨厂长打了电话,他已经去供电公司交电费了,很快就会送电的,大家回去吧。”
于锐怕杨啸天耍滑头,就想等等结果。她对李子枫说:“李市长,送了电我们马上就走。”
闫主任接腔说:“大伙儿回去就有电了,快走吧,天气太冷了。”
“也好,我相信时间不会太长的。”李子枫说,“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我一定尽力去办。”说着,便回办公室了。
天气确实很冷。刚才人们走了这么远的路,出了满身汗。现在停下来,嗖嗖的小北风一刮,身上像泼了冷水。有的躲到墙根下去背风,有的在来回溜达,有的在不停地跺脚。有人想走,对于锐说:“既然李市长说杨厂长去交电费了,咱们走吧。”
“不行,谁也不能走!”尽管巩大壮穿得单薄,冻得脸色青紫,依然坚持等着结果,“看看杨啸天是不是在耍我们!”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人们觉得越来越冷。不少人给家里打电话,问来电了没有,回答是令人失望的。有人不禁骂起来:“杨啸天这个滑头把李市长耍了!”
于锐觉得筹款交款都有个过程,劝人们再耐心等会儿。然而,等了一个半钟头,生活区还没有送电。人们再也沉不住气了,又找到歇顶的闫主任,叫他问问李市长是怎么回事。
闫主任赶紧过来说:“大伙儿别急,再等片刻。”
于锐说:“天快晌午了,还没给送电呢,我们被杨啸天骗了。”
闫主任说:“量他不敢骗李市长吧!”
袁刚说:“反正现在还没送电。”
“大家别着急,我问问是怎么回事。”闫主任说着,又给李市长打电话。
李子枫听说还没送电,非常生气。他打杨啸天的手机,手机关了。他被杨啸天涮了,气急败坏地在办公室踱着步子。他对职工的许诺成了泡影,没法向大家交代。几十名上访者还在寒风里等着,于是给市国资委主任郑怀玺打电话,让他马上去协调解决蓝天厂生活区的送电问题。
郑怀玺答应立马去找杨啸天,李子枫才出来接见上访职工。他双手抱拳作揖,连连道歉,谎说:“杨厂长凑钱遇到些困难,但他在办,肯定给送电的,大家先回去吧。”
人们齐声高喊:“不送电,我们不走!”
李子枫一下子尴尬在那里,他不知郑怀玺能不能找到杨啸天,也不知道杨啸天听不听话,又打郑怀玺的手机。郑怀玺说:“杨啸天早躲得没有踪影了。”李子枫生气归生气,但必需解决问题。他小声地对郑主任说:“如果找不到杨啸天,国资委就先给他们把电费垫上,我让他还你们。”郑怀玺为难地说:“李市长,机关不是企业,除了办公费哪有富余钱啊!”李子枫想想也是。情急之下,他只有求供电公司先给他们把电送上。
李子枫用电话找到供电公司的牛经理,简单说了说职工上访的事,央求他先给蓝天厂生活区送电。
不料牛经理不给他面子,油滑地说:“李市长,实在对不起,不是我不听你的话,是他们欠费不交!”
李子枫恳求说:“老伙计,看在我的面子上,先给他们送电吧,不然我就吃不消了。”
“李市长,送电好说,这电费冲谁要啊!”
“冲市政府。”李子枫爽快地说了这么一句,还怕不明确,又加了一句,“冲我!”
牛经理并没有因李子枫拍了胸脯,就给蓝天厂生活区送电。他说:“那就让市府办立马来交电费吧。”
这一军把李子枫将住了,他央求说:“牛经理,这点面子也不给我吗!”
“李市长,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实在有难处。我们是企业,电是花钱买的。如果都不交费,我们的日子怎么过呀!”
两人在电话里交涉了半天,各说各的难处。滑头的牛经理只磨嘴皮子不办事。看来企业越来越不听政府的话了,何况人家是省属企业呢,李子枫心里窝火也没办法。他猛地想起不该就事论事,应该提高到政治的高度,于是严肃地批评牛经理:“老牛,稳定是大局,是压倒一切的任务。如果上访群众闹到省府,闹到北京,这责任你负得起吗?”
事情就是这样,就事论事永远说不清,一提到政治的高度,牛经理不吭声了。他们的干部任免权虽然不在市里,也不能和市里把关系弄僵,于是不再和李子枫磨嘴皮子了,解释说:“李市长,不是我难为你,你也要体谅我们的难处啊!”
“你们的难处我理解,欠电费的问题我帮你解决,你就先给他们送电吧!”
官场就是这样,政治压倒一切。牛经理无奈地说:“李市长,看着你的面子,我把这事当政治任务来办。为了咱们市的大局稳定,立即给他们送电。欠的电费,你可要催他们赶快交上。”
“这没问题,谢谢你。”李子枫这才松了一口气。
生活区来电话说有电了,上访职工这才喜笑颜开地回去了。人们都夸李市长办实事,可有谁知道他做的别子呢!
下午一上班,李子枫就把杨啸天招来,凶巴巴地训斥他:“啸天,你怎么搞的?连我也骗呀!”
杨啸天表白说:“不是我骗你,手里实在没钱。”
“群众的生活有困难了,你却当缩头乌龟躲起来,这像共产党的领导吗?”
“李市长,话不能这样说。”杨啸天争辩,“前几年我哪一样做得不好?职工用水用电全不掏钱,厂里办幼儿园,给职工蒸馒头、轧面条,处处为职工着想,结果背上了沉重的包袱。现在企业滑坡了,我有难处啊。再说,领导也一再提倡主辅分离。你这当领导的,怎么就不体谅我呢。”
“我体谅你,谁体谅我呀!”李子枫生气地说,“稳定大局是政治任务。因此,省委把上访和超生都列为一票否决的重大问题。现在你们职工到市政府来闹,如果闹到省会,甚至北京,咱们市一年的工作就白干了。甭说你,就是我也担不起。再说,方健市长很快就要退到人大了……”
杨啸天顿开茅塞,听明白李子枫的意思,笑着说:“李市长,开春换届,论资格市长的位子该你坐了吧?”
李子枫笑笑:“如果不出意外,应该问题不大。在这当口,你千万不能给我添乱呀!”
杨啸天历来对市府高层人事变动感兴趣,现在又开始走脑子了。这些日子,他把精力全用在了改制上,没有关心官场上的事。他对李子枫一直不错,那是为了让他支持自己的工作。在市府,他主管企业,分管改制,企业卖给谁由他拍板,是决策的关键人物。如果李子枫接替方健当了市长,更是个不能得罪的人物。中国不比外国,改制后即便企业成了个人的,也要接受党和政府的领导。他对这位市长大人更是刮目相看了,不敢得罪这位实权人物。于是说:“李市长,我哪敢不听你的呢。你瞪我一眼,我就会尿裤子;你跺一下脚,我会吓出心脏病,我绝对听你的。”
“我让供电公司给你们送电了,你快去交电费吧。”
“李市长,不能让职工老躺在企业上吃大锅饭吧?”杨啸天不情愿,又说了这么一句。
“特事特办,你先想办法把电费交上。”李子枫说,“在改制的节骨眼上,无论如何你们的职工不能闹事,听明白了吗?改制完成之后,我再也不管你们的破事了!”
李子枫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够知己的了。杨啸天点头说,“李市长,我听你的。厂里没钱,我去想办法。可是……”杨啸天说到这里,瞅了李子枫一眼,把话打住了。
李子枫眉头一皱:“又怎么了?”
“在改制上你可要帮我呀!”
杨啸天的心事李子枫知道,笑笑说:“你小子又想和我搞交易呀!”
“谁叫咱俩是同学呢!”
“这就看你小子的运气了!”李子枫并没有给他打保票。
杨啸天回到厂里,立马把叶萍叫到办公室,叮嘱她:“你快安排人去供电公司交电费吧,这事都惊动市长了。”
“当初我就告诉你,这事搪不过去。”叶萍不满地对他撇撇嘴,“现在挨批了吧?没想到市长也管这鸡毛蒜皮的事!”
杨啸天不耐烦地说:“快去交电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