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时节刚过,突然刮起了大风,气象预报说这是西伯利亚寒流,气温骤然下降十度,天也随之变了,阴沉沉的,半夜里竟下起了飘飘扬扬的大雪。
翌日早晨,罗山崖睁眼一看,屋里已经大亮。他以为睡过头了,赶紧穿衣起床。妻子艾珍瞅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刚过六点,于是拽了他一把说:“下雪了,就别出去锻炼了,在被窝里多偎一会儿吧。”
“怪不得屋里这么亮啊,我看雪停了没有。”他没有听妻子的,下床拉开窗帘向外看,满世界都是银装素裹。“艾珍,雪下得好大,快起来扫雪去吧。”说完,跑下楼去。
雪停了,仍有零零星星的雪花从天上飘落下来。地上像铺了一层银毡,花草被雪盖住了,树上也挂满了雪凇,煞是好看。他从储藏间拿把扫帚,扫出一条通往大街的小道。站在大街上眺望,到处都是皑皑白雪,白得剌眼。行人寥寥,且行色匆匆。一个个都穿上了棉衣或鼓囊囊的羽绒服,有的还戴上了棉帽子,围上了围巾,戴上了口罩,把脸包裹得严严实实。路很滑,行人小心翼翼地踏着积雪,艰难地前行。骑自行车、电动车和骑摩托车的人,尽管速度很慢,还是不时有人摔倒。这样的天气,出租车也格外紧张,在路边等半天,也难拦住一辆空车。只有上学的孩子们不怕冷,他们背着书包,边走边悠闲地滑雪,或嬉戏打闹。
罗山崖有晨练的习惯,每天早晨都要在大街上跑上一大圈儿,风雨无阻。今天下了雪,不方便跑步,他就改为大步走,依然是原路程。回来的时候,他特意绕到菜市场,顺便买点菜,省得老婆再出来了。
雪后的菜市场尽管顾客少些,摆摊卖菜的依然不少,反季蔬菜应有尽有。罗山崖买了些西红柿、茄子和青椒,正想往回走,见路旁有人在吵,围观的人很多,就凑过去看。原来是一个卖白菜的农民,在训斥他们厂下岗女工耿菊花。他赶紧挤过去问:“耿师傅怎么了?”
耿菊花见是他们厂的党委书记,委屈地说:“罗书记,这烂菜帮子扔在地上没人要了,他却不让我捡。”
那菜主说:“谁说没人要了?这烂菜我还喂猪呢。”
罗山崖这才发现耿菊花手里掂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里面已经捡了一些菜帮儿。他疑惑地问:“耿师傅,你捡这些烂菜帮子干什么,是喂猪呢,还是喂兔子?”
耿菊花的脸忽地一红,羞得低下头没有言语。罗山崖这才想起她丈夫马林病退在家,偏偏心脏病又犯了,住进了医院,于是问:“马师傅的病好些了吧?”
“唉,”耿菊花叹口气,“昨天被医院轰出来了。”
“轰出来了?为什么?”罗山崖感到惊讶,不禁皱起眉头。
“现在的医院可真住不起啊!老马才住了七天,两千块钱就花完了。人家又催着交住院费,俺家没钱,就……”她说着,泪珠子扑簌簌掉下来。
“你没找杨厂长吗?”
“找了,他说厂里没钱,让自己想办法。”
“马师傅是厂劳模呀!”罗山崖眉头紧锁。
“劳模也没用。”
“没钱也不能让马师傅出院啊。”
“不是我让他出院,是人家不让住了。”
罗山崖安慰说:“别着急,上班后我找找杨厂长,让厂里借给你点钱,看病要紧。”
耿菊花说:“罗书记,如果能把那年的集资款还了,给老马治病就不发愁了。”
“眼下还集资款恐怕够呛。”罗山崖见耿菊花脸上流露出失望,忙改嘴说,“我给杨厂长好好说说。”说着,把手里的菜递给了耿菊花。
耿菊花一愣,“这多不好意思啊!”
“耿师傅拿着。”
看来罗书记是真心实意的,耿菊花就把菜接过来了,红着脸说:“谢谢罗书记。”
“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别那么客气。”
“嗯。”耿菊花点点头走了,罗山崖又回去买了些菜,就回家了。
耿菊花拣烂白菜帮儿的事深深嵌在罗山崖的脑子里。一路上他想了很多,从厂子的兴旺到衰败,转折点他记得清清楚楚。
这个县级市虽然不大,他们的蓝天油漆厂却不小,是个利税大户。几年前,他们的蓝天牌油漆畅销长江以北的大半个中国。为了满足市场需求,把制漆车间由三个扩展到十个,还建了与之配套的制桶厂、纸箱厂、印刷厂,形成了家具漆、墙壁漆、汽车漆三大系列、近百个品种。产品质量高,在市场上有竞争力,经济效益日益攀升,厂长杨啸天也成了省级优秀企业家、市领导眼里的大红人。厂里原来有两套树脂生产设备,一套是手工操作的,一套是电脑控制的。为了扩大生产,上新产品,决定再上一套树脂生产线,把那套手工操作的旧设备换下来。国产的设备本来不错,价格也便宜,厂长杨啸天却硬要从德国买进口的,这就出现了650多万元的资金缺口。尽管罗山崖反对买进口的,但因为工厂实行厂长负责制,最终没有拧过杨啸天。厂里资金不够,贷款又困难,就发动职工集资。说是自愿,其实是摊派,低线还划了三个杠杠儿:厂级干部三万,中层干部五千,一般职工两千元。上线却不封顶,越多越好。为了调动大家集资的积极性,杨啸天把年息定为一分。罗山崖说:“利息可以比银行高些,10%却太高。”杨啸天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想让职工们掏腰包,就得高利息!”他执拗地坚持自己的意见,并在大会上拍着胸脯说:“职工这钱只借一年,到期连本带息一次还清。”这么高的利息确实有很大的诱惑力,职工们集资很积极,不到三天就集了650万。耿菊花和马林把家里仅有的6000元全集资了。
职工们实指望这套洋设备能带来好运,不料这条流水线一直没有开起来。安装后本来应该调试投产,因这条流水线吞吐量太大,开起来又不能停机,当时没钱买那么多原材料,没有调试就让德方人员回国了。后来筹集了一部分资金,有条件把那洋设备开动起来了,杨啸天让德国专家来调试,德方却提出“来华人员的一切费用均由厂里负担”。杨啸天不同意支付这些费用,德国专家不来,总工程师葛丰又玩不转,这套洋设备就闲置起来。工人们翘首企盼的经济效益落空了,集资的高利息也没能兑现,厂子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从此,企业每况愈下。杨啸天就裁减了四分之一职工,说是放假,其实是下岗,只是没有发给他们下岗证罢了。放长假的没有工资,也不能享受政府发的最低生活保障,从而造成了生活困难,有病的就更苦不堪言了。马林两口子一个病退,一个下岗,马林怎么住得起院呢!
罗山崖回家随便吃了点饭,就赶紧上班去了。他直接去找杨厂长说马林住院的事,还没说完,杨啸天就截住说:“昨天市政府召开了企业改制会,上午向领导班子传达一下会议精神。”
对于企业改制,罗山崖一直是关注的。他知道,国有企业是计划经济的产物,存在着管理体制过于集中的弊端,窒息了企业的活力。毛主席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就提出了“鞍钢宪法”、“两参一改三结合”,其实就是对企业管理制度改革的尝试,因文革被打断了。目前中国还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必须实行市场经济,逐步建立起“现代企业制度”,其特点就是让法人“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自我发展、自我约束”,做到“产权清晰、权责明确、政企分开、管理科学”。他认为,改制势在必行,其它地方已经有了成功的经验。这几天厂里也到处议论改制,有的赞成,说国企不改制就无法生存,更无法发展;也有的说,改制会肥了老板,苦了职工,弄不好还会造成大批职工下岗。眼下他还顾不上仔细想这事,就直截了当地对杨啸天说:“马林师傅住院了,耿菊花问那集资款能不能还给她家?”
杨啸天说:“马上就要开会了,这事以后再说。”
“要不先借给马师傅点儿钱,他的病拖不得。”
“现在厂里没钱,让他先想别的办法吧。”
领导班子会议开得很短,杨啸天只是把国有企业改制的精神传达了一下,让大家有个思想准备,听到什么反映及时汇报。
散会后,罗山崖找工会副主席于锐,告诉她马林被医院撵出来的事,看工会有没有办法帮马林。
于锐说:“这几年厂里不景气,两年多没人交会费了。”
“能不能发动职工捐一点儿?”
于锐说:“谁家也不富裕,恐怕够呛。”
“我捐一千(元),让马林先住院吧。”
于锐见罗书记如此慷慨,就说:“我也捐一千。”
下班后,于锐把两千元给耿菊花送去。耿菊花听说这钱是罗书记和于锐捐的,说啥也不要。于锐说:“马师傅看病要紧,先拿去用吧。”硬把钱塞到耿菊花手里。
躺在床上的马林感动得眼圈红了,动情地说:“于锐,对不起,拖累你们了。”
“马师傅,别这样说,咱们在一个厂里,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抓紧治病吧。”
耿菊花眼窝里的泪水立马滚落下来,紧紧握着于锐的手说:“于锐,你真是个热心人,叫我怎么谢你呢!”
于锐说:“应该感谢罗书记,他在张罗着给马师傅捐款呢。”
马林着急地说:“我这病上不了班,还给领导和大伙找麻烦,还不如死了呢。”
耿菊花擦擦眼泪劝马林:“老马,别这么说,罗书记和于锐帮咱,应该高兴才是。”
“这是雪里送炭,恩重如山,咱拿什么还呀!”马林不由得叹口气说,“我这病治不好,白给医院扔钱,干脆不治了!”
“马师傅,这钱是我们捐的,不用还。”于锐安慰说,“现在科技发达了,什么病都能治好,别泄气。困难是暂时的,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耿菊花把于锐送出门外。于锐一再往回推她:“别送了,快回去照顾马师傅吧。一定叫他想开些,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耿菊花望着于锐那渐渐消失的背影,心里热呼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