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佛解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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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启智明心(8)

第三层,可以教人的智识。凡学问有一个要件,要能“传与其人”。人类文化所以能成立,全由于一人的智识能传给多数人,一代的智识能传给次代。我费了很大的功夫,得了一种新知识,把他传给别人,别人费比较小的工夫,承受我的知识之全部或一部,同时腾出别的工夫,又去发明新智识,如此教学相长,递相传授,文化内容自然一日一日的扩大。倘若智识不可以教人,无论这项智识怎样的精深博大,也等于“人亡政息”,于社会文化绝无影响。中国凡百学问,都带一种“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的神秘性,最足为智识扩大之障碍。例如医学,我不敢说中国几千年没有发明,而且我还信得过确有名医,但总没有法传给别人,所以今日的医学,和扁鹊、仓公时代一样,或者还不如。又如修习禅观的人,所得境界,或者真是圆满庄严,但只好他一个人独享,对于全社会文化竟不发生丝毫关系。中国所有学问的性质,大抵都是如此。这也难怪,中国学问,本来是由几位天才绝特的人“妙手偶得”——本来不是按步就班的,循着一条路去得着,何从把一条应循之路指给别人?科学家恰恰相反,他们一点点智识,都是由艰苦经验得来。他们说一句话,总要举出证据,自然要将证据之如何搜集,如何审定,一概告诉人。他们主张,一件事总要说明理由,理由非能够还原不可,自然要把自己思想经过的路线,顺次详叙。所以别人读他一部书,或听他一回讲义,不惟能够承受他研究所得之结果,而且一并承受他如何能研究得此结果之方法,而且可以用他的方法来批评他的错误。方法普及于社会,人人都可以研究,自然人人都会有发明。这是科学第三件主要精神。

中国学术界,因为缺乏这三种精神,所以生出如下之病证:

一,笼统。标题笼统—有时令人看不出他研究的对象为何物。用语笼统—往往一句话容得几方面解释。思想笼统—最爱说大而无当,不着边际的道理,自己主张的是什么,和别人不同之处在那里,连自己也说不出。

二,武断。立说的人,既不必负找寻证据、说明理由的责任,判断下得容易,自然流于轻率。许多名家着述,不独违反真理,而且违反常识的,往往而有。既已没有讨论学问的公认标准,虽然判断谬误,也没有人能驳他,谬误便日日侵蚀社会人心。

三,虚伪。武断还是无心的过失。既已容许武断,便也容许虚伪。虚伪有二:(1)语句上之虚伪,如隐匿真证,杜撰假证,或曲说理由等等。(2)思想内容之虚伪,本无心得,貌为深秘,欺骗世人。

四,因袭。把批评精神完全消失,而且没有批评能力,所以一味盲从古人,剽窃些绪余过活。所以思想界不能有弹力性随着时代所需求而开拓,倒反留着许多沉淀废质在里头,为营养之障碍。

五,散失。间有一两位思想伟大的人,对于某种学术有新发明,但是没有传授与人的方法,这种发明,便随着本人的生命而中断。所以他的学问,不能成为社会上遗产。

以上五件,虽然不敢说是我们思想界固有的病证,这病最少也自秦、汉以来受了二千年。我们若甘心抛弃文化国民的头衔,那更何话可说!若还舍不得吗?试想!二千年思想界内容贫乏到如此,求学问的途径榛塞到如此,长此下去,何以图存?想救这病,除了提倡科学精神外,没有第二剂良药了。

我最后还要补几句话,我虽然照董事部指定的这个题目讲演,其实科学精神之有无,只能用来横断新旧文化,不能用来纵断东西文化。若说欧、美人是天生成科学的国民,中国人是天生成非科学的国民,我们可绝对的不能承认。拿我们战国时代和欧洲希腊时代比较,彼此都不能说是有现代这种崭新的科学精神,彼此却也没有反科学的精神。秦、汉以后,反科学精神弥漫中国者二千年;罗马帝国以后,反科学精神弥漫于欧洲者也一千多年。两方比较,我们隋唐佛学时代,还有点“准科学的”精神不时发现,只有比他们强,没有比他们弱。我所举五种病证,当他们教会垄断学问时代,件件都有。直到文艺复兴以后,渐渐把思想界的健康恢复转来,所谓科学者,才种下根苗;讲到枝叶扶疏,华实烂漫,不过最近一百年内的事。一百年的先进后进,在历史上值得计较吗?只要我们不讳疾忌医,努力服这剂良药,只怕将来生天成佛未知谁先谁后哩。我祝祷科学社能做到被国民信任的一位医生,我祝祷中国文化添人这有力的新成分,再放异彩。

最苦与最乐

人生甚么事最苦呢?贫吗?不是。病吗?不是。失意吗?不是。老吗?死吗?都不是。我说人生最苦的事,莫苦抄身上背着一种未来的责任。人若能知足,虽贫不苦;若能安分(不多作分外希望),虽失意不苦;老,病,死,乃人生难免的事,达观的人看得很平常,也不算甚么苦。独是凡人生在世间一天,便有一天应该做的事。该做的事没有做完,便像是有几千斤重担子压在肩头,再苦是没有的了。为甚么呢?因为受那良心责备不过,要逃躲也没处逃躲呀!

答应人办一件事没有办,欠了人的钱没有还,受了人家的恩典没有报答,得罪错了人没有赔礼,这就连这个人的面也几几乎不敢见他;纵然不见他面,睡裹梦裹都像有他的影子来缠着我。为甚么呢?因为觉得对不住他呀,因为自己对于他的责任还没有解除呀!不独是对于一个人如此,就是对于家庭,对于社会,对于国家,乃至对于自己,都是如此。凡属我受过他好处的人,我对于他便有了责任。(家庭,社会,国家,也可当作一个人看。我们都是曾经受过家庭、社会、国家的好处,而且现在还受着他的好处,所以对于他常常有责任。)凡属我应该做的事,而且力量能够做得到的,我对于这件事便有了责任。(譬如父母有病,不能算别人伺候,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求医觅药,是我力量能做得到的事。我若不做,便是不尽责任。医药救得转来救不转来,这却不是我的责任。)凡属我自己打主意做一件事,便是现在的自己和将来的自己立了一种契约,便是自己对于自己加一层责任。(譬如我已经定了主意,要戒烟,从此便负了有不吸烟的责任。我已经定了主意,要着一部书,从此便有着成这部书的责任。这种不是对于别人负责任,却是现在的自己对于过去的自己负责任。)有了这责任,那良心便时时刻刻监督在后头。一日应尽的责任没有尽,到夜裹头便是过的苦痛日子。一生应尽的责任没有尽,便死也是带着苦痛往坟墓裹去。这种苦痛却比不得普通的贫,病,老,可以达观排解得来。所以我说人生没有苦痛便罢,若有苦痛,当然没有比这个加重的了。

翻过来看,甚么事最快乐呢?自然责任完了,算是人生第一件乐事。古语说得好:俗语亦说是人到这个“如释重负”,“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时候,那种轻松愉快,直不可以言语形容。责任越重大,负责的日子越久长,到责任完了时,海阔天空,心安理得,那快乐还要加几倍哩!大抵天不事,从苦中得来的乐才算真乐。人生须知道有负责任的苦处,才能知道有尽责任的乐处。这种苦乐循环,便是这有活力的人间一种趣味。却是不尽责任,受良心责备,这些苦都是由自己找来的。一翻过来,处处尽责任,便处处快乐;时时尽责任,便时时快乐。快乐之权操之在己,孔子所以说“无入而不自得”,正是这种作用哩!

然则为甚么孟子又说“君子有终身之忧”呢?因为越是圣贤豪杰,他负的责任便越是重大,而且他常要把种种责任揽在身上,肩头的担子从没有放下的时节。曾子还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那仁人志士的忧民忧国,那诸圣诸佛的悲天悯人,虽说他是一辈子裹苦痛,也都可以。但是他日日在那里尽责任,便日日在那裹得苦中真乐,所以他到底还是乐不是苦呀!

有人说:既然这苦是从负责任生来,我若是将责任卸却,岂不就永远没有苦了吗?这却不然,责任是要解除了才没有,并不是卸了就没有。人生若能永远像两三岁小孩,本来没有责任,那就本来没有苦。到了长成,那责任自然压在你头上,如何能躲?不过有大小的分别罢了。尽得大的责任,就得大的快乐;尽得小的责任,就得小的快乐。你若是要躲,倒是自投苦海,永远不能解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