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步步莲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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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善水急忙起身,却被他双手压肩,只能被迫再次坐下。

“少衡,你做什么?”

她终于按捺不住,抬眼望着他。见他眼睛映照了火芒,明灭不定,正俯身望着她。

“柔儿,坐在这里,什么感觉?”

他问道。

善水一怔,笑了起来。

“很硬,很冰,有点硌人……”

她伸手摸过已经落满灰尘的座扶,想了下,最后笑着道,“并不是很舒服。”

“柔儿,你还记得我当年被流放前,你去宗人府来探望我时,我曾对你应许过的吗?我说我不但会好好的,而且终有一天,我还要给你这世上我能想到的最高贵的一切荣华。”

她渐渐地收了笑,慢慢点了下头。“我记得。”

他一笑,慢慢地蹲了下去,蹲在她的膝前,双手包握住她的手。

“柔儿,我怕是要对你食言了。不论是从前,现在,还是以后,我大约永远也给不了你这世上最高贵的荣华了。”

这是第一次,她比他坐得高,俯头看着他仰脸对自己说话。

他仰着脸说话的时候,神情严肃。她知道他大约早已经做出了选择。但她在他的目光之中,仿佛仍捕捉到了一丝孩子般的迷惘与惶惑。所以他才会带她到了这里。

她凝视着这张男人的脸,从他的掌握中抽出自己一只手,抬起来轻抚过他的眉弓,道:“少衡,你没有食言。你已经给了我这世上最高贵的荣华了。我不是正坐在这张椅上吗?”

霍世钧定定与她相视。

她微微一笑,继续道:“你和觊觎这天下的外来豺狼们打完了第一场仗,终于赶走了它们。现在你愿意为了这天下,终止接下来的第二场仗。就算真的曾经亏欠了这天下,你的今日所为也能弥补了。人会软弱,会犯错,会改变。或许,你算不上天下人的英雄,但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的英雄。有这样一个英雄的丈夫,我这一世,还有什么不得满足?”

霍世钧慢慢站直身子,最后望一眼面前这张布满了尘螨的赤金椅,笑了起来。

他曾对张若松说过,人要沿循自己当初的抉择之路走下去。他正如他所言的那样在做。

“天快亮了,咱们回家吧。我想让小羊儿一睁开眼就能看到我。”

他把自己的妻从那张冰冷的椅子上抱起,转身下了丹陛,撇下身后的一切,大步而去。

仰贤在还被娘亲唤作小羊儿的时候,他就开始做一个梦。梦境里,有一匹腾云驾雾会飞的马,还有一个男人,他看不清他的脸,只见到他身穿金甲战服,手握青锋大刀,跨在飞马之上,踩着金光万丈的云朵,仿佛天神一般地朝着自己过来。他欢呼着朝那个人跑去,叫他爹爹。

后来他渐渐长大,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金甲天神,世上更没有腾云驾雾的马,他就不大做这个梦了,只是想起来时,会在自己的脑海里描绘着父亲的模样。

严格来说,他其实并不是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他见过一次。只不过那一次,他看到的,是个背影。

那是洛京沦陷的那段日子,他和姑姑跟着那个能起死回骸的张家叔叔生活,别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家人。后来有一天,他跟着姑姑一道和那个张家叔叔一起,坐上了车,被一队西羌人押着向安兴而去。据说,那里的一个贵族病得快死了,他们要张家叔叔去给他看病。就在离开洛京数天之后,忽然传来了一个消息,洛京被光复了,再几天,路上到处就能遇到被打散落单的西羌流兵,他们的怀里揣着路上抢劫而来的财帛,仓皇逃窜。据他们带来的消息,大元虎师锐不可挡,誓夺被占的每一寸土地。

押送他们的西羌人开始乱了阵脚。一半人坚持继续往安兴去,另一半人却鼓动杀了他们后各自奔逃,两派人甚至打了起来,然后有一天晚上,张家叔叔往他们的茶水里下了药,带着他和姑姑逃了出来。他们一路扶持,从小道往洛京而去,避过了一伙又一伙流窜的西羌流兵,最后遭遇危急的时候,大元士兵出现,救了他们。领队说,他名叫孙祥,隶属于由霍大将军直接指挥的虎师第一军团。光复洛京之后,他们的消息从西羌俘虏的口中被道出,所以奉命前来搜索保护。

仰贤记得清楚。或者说,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到达洛京那一天里看到的那一幕。

那一天,天气阴沉,天空仿佛布满了尘霾,洛京的北城门却响彻了震天的欢呼之声。无数的人们正拥挤在这里,夹道欢送挥戈北上的大军。他和姑姑挤在如蚁的人群里,耳边听到此起彼伏“霍大将军”的呼声时,他知道他们叫的是他父亲。他迫不及待想看到他,让他也看到自己。可是前面的人太高了,遮挡了他的视线,他甚至要被人流冲得摔倒在地。他焦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时,被他的姑姑用力举了起来,举得高高。他终于看见了行在最前的那个骑马的背影。

“爹爹,我是小羊儿——”

他用尽了全力,朝着那个背影大声喊叫。

风呼呼地吹过他的耳畔,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那样高亢而兴奋。可是别人的声音更高,把他的给埋了下去。

“爹爹——”

他再次用尽全力地叫,可是除了他自己,谁也没注意到这个男孩发出的声音。他强忍着眼中的一包泪,看着大军前头的那个背影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爹爹没回头,没看到他,他也没看到爹爹到底长什么样子。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从那以后,他就又开始重新做起金甲飞马的梦了。

那是他的秘密,他曾见过自己爹爹的背影。后来娘亲过来了,他连她都没告诉。他央求姑姑也要替他保密。

他有一个心愿,就是有一天,等爹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再告诉爹爹,他曾经和许多人一道,目送过他骑着大马去打仗的背影——在他心目中,那是一个英雄的背影。

仰贤醒了,睁开眼睛的时候,立刻看到久违的满室灿烂阳光。他明白了,已经下了好几天的雪终于停了。

他答应过妹妹小鸦儿和最爱跟在他俩后面乱跑的弟弟,等天一放晴,就带他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

他正要从被窝里爬出来,忽然愣住了。他的床榻外侧,竟然多了一个人。是个大人,他穿着干净的天青色软袍,正躺在自己的身边,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仰贤的床不是很大,多躺了一个人,立刻显得更加窄仄。他像怕扰了自己,所以弓着身体,小心地不去碰到自己,脚甚至挂在了床沿外。

仰贤揉了下眼睛,惊讶地望着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陌生英俊男人,忽然,眼睛猛地一亮,就像点燃了两盏小小的火炬。

他认了出来,这个男人身上穿的那件软袍,就是出自娘亲的手。他知道她是做给爹爹穿的。

是爹爹回来了!原来娘亲昨晚对自己的说的话,并不是在骗他。一觉醒来,爹爹竟然真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爹爹不再是个留在他记忆里的马上背影。他现在就躺在了自己的身边,陪着他在睡觉。比自己从前想象过的样子更加年轻,更加英俊。他的心跳得厉害,整个人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了。刚想扑过去叫醒他,忽然又停住了。

爹爹睡得很熟,他甚至能听到他发出的均匀呼吸声。仰贤知道他一直在外面打仗,现在刚回来,一定很累了。

他咧着嘴,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被子拉去一半,盖在了他的身上——屋子里虽然很暖,但仰贤怕他睡着会着凉,然后慢慢地缩回了被窝,并且朝自己父亲的身体靠了过去。

他在父亲的身上闻到了一种春天时他剥开树枝才能闻到的那种味道,又仿佛闻到了一种生在刀戈与青锋之上的血锈之气,这和他习惯的母亲身上的那种如兰的芬芳完全不同。可是他一闻,立刻就喜欢上了这种味道。

他真的不想吵醒爹爹,可是因为太激动了,脚竟然不小心碰了下他。糟糕,他的睫毛微微动了下,要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