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到里面,打开舞台上的灯,在椅子上坐下来,幻想着那张可以让我容身休息的温暖的床铺。想了半天,一筹莫展。我走到我过去曾经住过的那个小屋跟前,虽然我知道那个屋子早已成了储藏室,里面堆满了杂物,可我还是用手拽了拽门上的那个大锁,又从门缝里朝里瞅了瞅。又回到椅子上坐下,坐了一会儿,我习惯性地打开琴盒,见到了属于我的那把琴,它静静地躺在里面,平静而哀怨地望着我。我对琴说,琴啊琴,你可知道我的难处吗?今夜我真的无家可归了,外面的雪这么大,天气这么寒冷,我怎么度过这个夜晚呢?你看,你还有个可以安身的地方,白天你唱累了,晚上你就可以躺下来休息,而你的主人却没地方可去了。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恍惚中,琴面板上的孔咧了咧,像个嘴巴一样张开了。它用清澈透亮的乐音对我说,刚才我听到了你的叫门声,听到了你跟王师傅说的话,也听到了风雪的声音,所以你的难处我都知道了。当主人受到屈辱时,他的仆人怎会无动于衷呢?我也长着一颗像所有的仆人一样的心,对你--我的主人充满了怜悯和同情,想帮你度过难关,可我又无能为力。我现在能够想到的就是把我的卧室腾出来,让给我尊贵而又可怜的主人。
可我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是个高大的人,不是我这个小小的卧室所能够容得下的。你要是像我这样小巧就好了,或者我要是像你那样高大就好了。可这样的事只有在天方夜谭里才会出现,在一百年以前住在哥本哈根的那位叫作安徒生的作家写的童话里才能见到。我知道你很累了,虽然我在你的腮帮下面整整度过了十几个小时,可闻老师布置的作业你还没有完成,那首倒霉的33课的连顿弓练习曲还没有出现应有的准确和流畅。可你的体力已消耗殆尽了,你现在极需要休息,因为你还要为明天的练习积蓄足够的体力。
唉!说什么都是假的,唯有让我来陪伴你才是现实的。尊贵的主人,请允许我今晚来陪伴你,我们主仆二人共度良宵吧。我说谢谢你这位善解人意而又对我忠贞不二的琴,也只好这样子了。
我拉起了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里那首悲苦的插曲。
拉芭蕾舞剧《白毛女》里杨百劳在大年三十晚上躲债回家时的那个唱段。拉那首汹涌着人类悲苦情感的哀乐。我的眼前出现了花妮和那位流浪街头的小提琴手,耳边响起了那句纯正而浑厚的男声旁白:“人们说,只要心诚,石头也会开出花来……”眼前出现了漫天大雪中的杨百老,想到了喜儿的红绳舞。拉着拉着,我忽然想到去年夏天的时候,宣传队的一个舞美师曾在礼堂的天花板上住过。那灵感的火花像一道闪电划过我漆黑的大脑,为我带来了无比的惊喜。我立即放下琴,健步奔到楼上。上面漆黑一片。我又跑下来,打开礼堂里所有的灯光,又跑上去,可还是看不清上面的情景。我试着向前走了几步,眼前的昏暗令我停下了脚步。我失望地走下楼梯,仰起脸看那个能给我带来休息和温暖的地方。心想等明天吧,明天我再上去。我又抱起了我的仆人。
我真拉不动了,就蜷缩在长椅上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趁着排练还没有开始,我顺着楼梯上到了上面。昏黄的光线下,我见到天花板上有一条木板铺成的小道。我顺着木板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果然前边有一个小平台,那上面还铺着一个凉席。我走到那个平台前,拍了拍木板,在上面坐下来,抬起屁股往上边用力蹲了两下,挺结实的。哎呀,真是太好了,我有地方住了,不用再犯愁了。下午就搬家,下午就搬,我再也不受那个小子的污辱了。我往回走着,心里正想着搬家的事,谁知我的一只脚突然踩破了天花板,一条腿从空中掉了下去。与此同时,我听到了下边的一阵惊呼声。在那个落下去的瞬间,我的两只胳膊下意识地架住了两边的木檩,挡住了下沉的躯体。从大腿跟刺破的窟窿里,我看到了下面的男男女女们各种惊恐万状的表情和姿态。
我在极度恐惧中一点点地把腿抽出来,退到正道上,擦了擦脸上吓出的冷汗,忍着狂乱的心跳,腿打着颤一步步走了下来。到了舞台上,不知是谁在说,看悬不悬,要是真的掉下来,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周年祭日。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朝天花板望去,在离舞台不远处,张着一个呲牙咧嘴的黑洞。在洞的正下方,是一排排的椅子。我想像到,要是掉下来的话,可能就会落到哪一张椅子上,那个像刀棱一样的椅背就会把我的腰折断。我不敢再往上上了,那上边就是个神仙洞,我也不敢去享受了。
这个惊险的一幕后来被林书记听到了。在一个下午,他派人来叫我去他那儿。我来到林书记的办公室,那时已快过年了,远处不断传来庆贺新年的鞭炮声。下午四五点钟的阳光迟缓地从窗户里射进来,照在他慈爱的脸上。我看到了林书记,心里一阵酸楚。他让我坐下来,给我倒了杯水,耐心地听我说了情况。我跟林书记说我没有偷那个人的表,我不是那种人。他撵我只是因为我有时在屋里练琴影响了他的休息,还为了不打扰他和女人的相会。
我对林书记说,看来我在这儿干不成了,我回去吧,我也不能再让我的母亲为我受难为了。
说着就哭了起来。林书记安慰我,说这都是小事,不要难过,他来替我想办法。我说林书记不用麻烦了,我真的不想在这儿干了,我打算回去种地来养活我的母亲。我都二十多了,不但不能孝敬我的老母亲,还让他为我吃苦受罪,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林书记没有听我的话,而只是木纳地说,人的一生总会遇到些难事的,总会遇到些难事的。不要紧不要紧,我来替你想办法。
他站起来,说你跟我来一下。我跟着他向区队的后边走,来到了一排平房前,他掏出钥匙打开了一个房子的门。他说这是我的住室,很长时间没住过了,你就搬来这儿住吧。这儿僻静,也没有人打扰,想什么时候练琴就什么时候练。
那个屋子的确长时间无人住过了,桌椅上布满了尘土。床上盖在卷起的被子的报纸上,也是厚厚的一层灰尘。窗户上吊着蜘蛛网。林书记说你就在这儿将就着住吧,这是我的住室,不会再有人来撵你了。说着从钥匙链上取下钥匙,递到我的手里。他掀掉被子上的报纸,挟起自己的铺盖,说你把卫生好好打扫打扫,回来我叫人给你弄个煤球炉来,不要难过了。说完挟着铺盖走了。我站在那个一间的小屋子里,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我又在满是灰尘的床上坐下来,从另一个角度来打量这间屋子。对面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画,年轻的毛泽东拿着雨伞,在风起云涌的天宇下,昂首阔步向我走来。
在我背后的墙上,贴着一幅毛主席语录:“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林书记的办公桌上,放着几本书。我走过去,看到是毛主席着作,其中有一本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我抽出那本书,翻了翻,见到首页上写着林书记的名字。看到了林书记的名字,我的心又不安起来。我想到这毕竟是林书记的屋子,他虽然过去没在这儿住,但既然矿上给了他这个屋子,就说明他有这个屋子的必要。他一旦需要来住时怎么办呢?再一个,造反派们会不会提他的意见,会不会以此为借口来找他的事?我只是一个临时工,一个人住着这个房子,也未免太奢侈了。
想了一会儿,心里十分不安,就又来到林书记的办公室,对他说了我的顾虑。林书记说没事的,孩子,你就放心地住吧。不会有事的,放心吧。我听了林书记那慈父般的话语,就又回到屋里来,打扫了卫生。从原来的住室搬来我的行李,在那里安下身来。后来林书记又叫人送来了煤球炉和煤球,反复交待我晚上睡觉时要把窗户打开,防中煤毒。
从那儿以后,我有了一个稳定的住处,有了一个可以让我练琴的独立的空间。
为了报答林书记的关爱之情,到了星期天的时候,我来到林书记的家,帮他干点活。林玉珠见到我,十分的亲热。小时的林玉珠,就出落得像花儿一样的美丽。她那时大约有十岁。她在我的记忆中,穿一件浅黄色中式棉袄外罩,一条咖啡色的裤子,一双绣着花的红棉鞋。脖子上绕着一条粉红色绸纱巾,在脖子后面打着结。梳着两根小辫子,辫梢用红丝绸打着两个蝴蝶结。
她跑的时候,那两个蝴蝶结就像两只蝴蝶在跟着她飞舞。她光洁的脑门,端庄的鼻子,小巧的嘴,红朴朴的脸庞,尤其是那双眼睛,闪着动人的光波,就像一团水银在眼中流动。整个人儿,就像是一朵带露的荷花那般的清丽,又像一株小白桦那样淳朴茁壮,亭亭玉立。我帮林书记家砸煤球的时候,林玉珠在一边也拿着铁锹,吭哧吭哧地把散在地上的煤往堆上拢。
看我累了,一会儿给我拿毛巾,一会儿给我端水。小方哥哥,擦擦汗吧,你的衣服都湿透了。小方哥哥,喝点水吧,看你累成啥了。她说。到了吃饭的时候,她赶快给我搬凳子拿筷子,真的把我当成她的哥哥看待。有时我去的时候,就带了琴去。她就偎在我的身边,一会儿让我拉个《万泉河水》吧,一会让拉个《红星照我去战斗》吧。我拉的时候,她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
到了有月亮的晚上,就让我带着她出去玩。走着就让我抱她。我说那么大个大姑娘了还让人抱,我抱不动。我不抱她,她就站着不走,撒起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