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下班到了家,不是母亲在哭,就是父亲在数落青山,或是被父亲绑到床上的青山在嚎叫。
有一次,青山要上厕所,说在坐便池上解不下来,一定要到外面的蹲厕去。
父亲不让去,他就骂父亲。说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尿放屁。说要屙到裤里啦,屙到裤里啦,大声嚎叫。父亲没法了,就跟着他,站在他的身边看着。
青山从卫生间回来,父亲发现他的神色不对劲,就去他的身上搜。搜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搜出来。父亲还是放不下心,就又上上下下搜了几遍,还是什么也没有搜出来。父亲发现青山不敢弯腰,两条腿绷得直直的,意识到了什么,就去抠青山的屁股,结果竟抠出了一包毒品。父亲搜了出来,青山疯了一样去父亲手里夺。那时父亲已得了病,吃不下饭,瘦得很厉害。
青山把父亲压在地下,拼命去夺父亲手里的毒品。我和母亲都上去,揪着他的头发,才把他拉过来。看夺不过来,青山突然向门外冲。门锁着,冲不出去,扭回身又冲到厨房找刀。父母亲早把刀收拾了起来。
找不到,他就扭开了煤气开关,一只手里拿着打火机,威胁说要不给他他就要放火。
父亲要去制止他,他说你要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要点。我和母亲大哭着央求青山,他却无动于衷。一会儿,我就闻到了煤气味,我和父母亲都吓坏了。
父亲竟给青山跪了下来,哭着说青山啊青山,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你没看看我都瘦成啥了,你要再不改,你爸爸就要让你气死哩啊。
你爸爸不活了,可还有你妈你姐哩啊,你就可怜可怜一家人吧。青山完全成了野兽,对父亲吼,你这个老不死的家伙,我读十个数,再不给我就点了。快读到十时,父亲说,给你给你,说着就晕倒了。
青山一见父亲倒在了地上,就冲上来去父亲手中夺毒品。谁知父亲虽然晕倒了,那包毒品却还死死地捏着,他就去掰父亲的手。我和母亲去拉他,一下子把我和母亲推得老远摔倒在地上。最后,他生生把父亲的手指掰断,从手中掏出了那包毒品,就当着我和母亲的面,把那包带血的毒品吸到了肚里。”
林玉珠说的这些,我完全可以想像得到。吸了毒的人就不是人了,杀人、放火、自戕,什么都能干得出来。过后不久,林书记就死了。临断气时还对林玉珠说,他最不放心的是青山。反复交待林玉珠要照顾好她的弟弟,就是花掉全部家产,也要把他的毒瘾戒掉。林青山对着奄奄一息的父亲,跪在地上含泪对他发誓,说他一定会戒掉的,让他放心。那样的话林书记已不知听了多少次了,他的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看着那不争气的儿子,咽了气眼都没有合上。林书记一去世,失去了管束的林青山变得肆无忌惮。
没了钱,就到处行骗,偷盗。家中值钱的东西都弄出去卖掉换了毒品。问母亲要钱不给,就打他母亲。一次又问他母亲要钱,他母亲不给,他就拿了刀,说要再不给钱就要杀掉全家。他母亲就告诉了他保险柜的密码。
他打开保险柜,拿了一个五万元的存折。被毒瘾烧昏了头的林青山没有追问存折密码,到了银行取不出来。在那个机会里,他母亲打了“110”,公安民警把存折又追了回来。林青山先后被劳教了两次,第一次是她父亲自己把他送进去的。那次到期出来,他没有回家就直接去找了毒友,一起钻在宾馆的一个房间里整整吸了一个星期,最后连家也没有回就又被公安局抓住判了劳教。
第二次从劳教所出来,为了弄到钱就去偷他们局长的办公室,案破后,被判了七年徒刑。林玉珠的话令我想起了早几年发生在我市的一个政府官员腐败案件,就是市地税局长办公室被盗的事。那个案破了以后,小偷供出了在他的办公室共偷走了价值近五十万元的存折、有价证券和实物。到最后检察院查出了地税局长受贿五百余万元,被判了无期徒刑。那个案件还牵连到了其他政府官员,想不到这个小偷就是林玉珠的弟弟。林玉珠对我说她对青山已彻底丧失了信心,去看望也是在履行给父亲许下的诺言,尽一个姐姐的责任。
我虽然口里劝林玉珠要对林青山保持信心,但我心里清楚,林青山一辈子是完了。
“真是家门不幸,要不是青山,父亲也不会死。”林玉珠含着泪说。
我说:“我那儿关的犯人里边,像青山这样的情况很多,都是他们的老人一门心思挣钱,却忽视了对儿女应有的管束。在他们事业有成的同时,家中却酿出了灾祸。
结果是一减一等于零,甚至于还不如没有那万贯家产,压根把孩子培养教育好。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很多人却迷不过来。”
我看着林玉珠凄然的表情,又对她说:“我会照顾青山的,让他在里边好好改造,争取将来出来时能成为一个正常的人。”
林玉珠说:“谢谢你方哥,我了解青山,他是不可救药了,我对他不再抱任何幻想,只要他将来出来时不再扰乱我们,让我们平平静静地生活就行了。你在那儿也不要过于照顾他,也不要给他减期,他晚点出来还好,我和我妈还可以省点心。”
我又对林玉珠说:“玉珠,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我们尽到自己的责任就行了。”以后我们又谈到去看望冯阿姨的事。我很想去看望她,但又怕勾起对林书记的回忆,还有林青山,怕引起她的伤心。我把我的担心对林玉珠说了,林玉珠说她已给她母亲说过了,她母亲也很想见到我。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提了礼物,在林玉珠的带领下,我们一起来到了冯阿姨家。
冯阿姨的家住在位于城市东边的东方红小区,是K市最早开发建设的别墅区,是达官贵人和百万富翁们集中的地方。我们来到位于中间一排一座建设得富丽堂皇的中式门楼前,林玉珠掏出钥匙打开了那个沉重的红漆大门。林玉珠还没有进门,一只雪白的小狮子狗,伴着叮呤呤的铃声,汪汪汪地欢叫着跑出来,见了林玉珠就往身上扑。林玉珠弯下腰,“淘淘,淘淘”地叫着,像抱着个孩子一样把那狗搂在怀里。
“珠珠,是小方吧?”由于提前打了电话,冯阿姨在里边问道。林玉珠说:“是,是方政委。”冯阿姨迎到门口,我看到她的头发几乎全白完了,过去丰满的面颊,如今布满了一条条皱纹,从她的身上很难找到过去冯阿姨的影子。没有变的,是她那双和善的眼睛,依然像过去一样亲切地看着我。我说:“冯阿姨,你好。”“你是小方吗?”她抬头打量着我。我说:“是,我是小方啊!”
冯阿姨说:“你又长高了,也胖了,还是恁白。”我搭讪着说:“是,是长高了。
你好吧冯阿姨?”“好好,这么多年没见到你,叫阿姨好想你。”“我也是,有时做梦就梦到你和林书记。这么多年没来看望你,很对不起你啊。”
“可别那样说,都是恁忙,吃公家饭是容易哩。”在客厅迎面墙上,我看到了与墓地上相同的林书记的遗像。他微笑着,慈爱可亲地看着我,像在欢迎我的到来,又像想对我诉说什么。我站到林书记的面前,接受着他目光的爱抚,努力想象他欲吐的话语。我久久地望着他,想到矿上的那些日子,不觉泪流满面。冯阿姨看到了我的哀伤,赶快拉过凳子,说:“坐吧,小方。
你林叔叔病重时还经常提到你,说听说你大学毕业后回到了市内,也不知在哪儿,老想见你。后来还托人打听,也没有打听着。他老是夸你,说小方是个好孩子,能吃苦,又聪明勤奋,说在矿上时就看出来你会有出息的。老说青山要是有小方的一半儿都好了。”
话题自然而然地到了林青山身上,冯阿姨感伤地说:“你林叔叔平时对青山太娇了,从小到大没有动过他一指头。要啥给啥,在部队一月都要花一百多块。你林叔叔是一要都给,也不问都买了些啥,都用到了啥地方,硬是宠坏了。后来染上了毒,后悔也来不及了。
小方,你说这毒到底能戒不能?”冯阿姨擦了把眼泪,盯着我问。我说:“能戒,戒掉的人多哩。这一次青山就戒掉了,你放心。”冯阿姨说“你可不要看面子,一定狠狠管教他。”我说:“我会的。”林玉珠说:“你放心吧妈,这一次交给方政委就行了。”
冯阿姨说:“小方,阿姨就把青山托付给你了,你可一定要把他治好。等他出来了,我再给他找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我说:“你放心吧冯阿姨,我一定把他教育过来,叫他再给你生个孙子。”冯阿姨听我说到这里,竟破涕为笑,说:“我信,小方,这都是缘分啊。青山好了,你林叔叔在地下也安心了。”冯阿姨问我:“找媳妇了没有?”林玉珠嗔怪道:“人家多大了还没找媳妇。”冯阿姨说:“可是可是,媳妇也是大学生吧?有空领来叫我看看。”我说:“不是,是我妈给我找的。”冯阿姨说:“妈找的好,谈得再好也没有妈找的好,听妈的话不会有错,”又对林玉珠说:“你看人家小方,多听妈的话,真是个好孩子。”林玉珠说:“我不听你话,妈?”
冯阿姨说:“你要是听妈话妈就高兴了。”趁着林玉珠去厨房的当儿,冯阿姨朝林玉珠呶呶嘴,对我说:“珠珠不听我和你林叔叔的话,硬是和她爱人离了。”又轻声对我说:“小方,你看我这一家人过成啥了,死的死,住监的住监,离的离,阿姨的命咋会真苦。”说着就又掉起泪来。我安慰冯阿姨说:“不要伤心阿姨,常言说眼前路是黑的,谁也不知过到哪一步。将来青山出来了,戒掉了毒,珠珠要遇到好的再找个,还是团团圆圆一家人,日子会好起来的。”冯阿姨问到我的母亲,我说已不在好多年了。问我得的什么病,不在时多大了。
问我现在日子过得好不好,工作忙不忙,等等,像老人一样问得周全仔细。我一一回答了冯阿姨。我让她保重身体,家里有什么事,就让珠珠对我说,青山不在跟前,就把我当成她的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