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死水(中小学生必读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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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后记(1)

闻一多的审美人生--开启闻一多心灵门户的新视角

闻立鹏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苏轼

闻一多原来还是一位美术家的历史,鲜为人知,即使少数研究者和美术界人士有所了解,却也较少从美术家的角度去理解他人生追求的轨迹、解读其思想发展的脉络,这似乎是闻一多研究中的一个不小的空白点。其实,这一未曾很好开拓的视角,正是走进闻一多心灵门户的途径,是解读其思想脉络、透视其精神世界的重要切入点。

灵魂深处的心声 美与爱的交响

闻一多是一位学者型的艺术家诗人,诗人艺术家型的学者,又是诗人艺术家和学者型的斗士。

从1899年11月24日到1946年7月15日,在闻一多四十七年短暂的生命里,艺术家诗人、学者、斗士三重品格,综合互动,曲折发展,却自始至终贯穿着一个不懈的追求--美:纯美的艺术,醇美的生命,审美的人生;自始至终怀着一颗真挚博大的爱心。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与闻一多门窗相对、朝夕相处、无话不谈的吴晗最贴近战友的心灵。1947年朋友遇难周年,他就指出:“一多一生在追求美,不只是形式的美,而是精神上的美、真、善。早年搞诗是为了美,中年弄文学也是为了美,晚年努力于民主运动也是为了美,追求的方式有变化,目标却从来没有变。”

一个“美”字,一语中的,道出了闻一多生命追求的核心。

冰心也堪称闻一多的知音,她以女诗人的慧敏,最能体悟挚友的诗心,她说:“他正直,他热情,他豪放,他热爱他的祖国,热爱他的亲朋,热爱一切值得他爱的人和物。他是一团白热的火焰,他是一束敏感的神经。”

一个爱字,点破了闻一多生命中的谜题。

的确,在闻一多生命核心中内含着一个炽热的理念,一条鲜明的主线--爱。早在1916年,他就认为新君子应以“博爱为本”。他曾对友人熊佛西说:“诗人的主要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他的爱炽热、博大、深沉,囊括了亲朋妻子儿女、“如花的祖国”和它的文化历史、人民和它的伟烈先贤。他爱大自然“白石的坚贞和大海、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

从《西岸》到《红烛》,从《死水》到《奇迹》,从“五四”之夜心情激荡地在清华园里贴出《满江红》到昆明至公堂悲壮的最后一次演讲。正是这强烈执着博大的爱,这至死不渝的生命醇美的追求,推动着、主导着闻一多的言与行、说与做,奏出了闻一多的生命之歌。

美司斯(muses)宣言 人的觉醒 美的追寻

闻一多的人生道路是从美术开始的。他幼年即爱好美术文学,青少年在清华十年,曾由美籍女教师司达尔辅导美术启蒙,1922年到美国留学三年,在芝加哥美术学院、科罗拉多美术学院和纽约美术青年联盟深造。1925年回国,在艺专任教,从此曲折却坚定地走上了追寻至美的不归之路。

1920年,“五四”运动过去不久,清华园里一些青年学子,成立了一个以希腊艺术女神缪斯命名的艺术社团--“美司斯”,专门研究艺术与人生这一重大主题。发起人闻一多、梁思成、浦薛凤及杨廷宝、方来等五人起草了《宣言》:

“我们深信人类的进化是由物质至于精神,即由量进于质的。生命的量至多不过百年,他的质却可以无限的往高深醇美的境域发展。生命的艺化便是生命达到高深醇美的鹄的的唯一方法。” “我们既相信艺术能提高、加深、养醇、变美我们的生命,我们就要实行探搜‘此中三昧’,并用我们自己的生命作试验品。”

此前,闻一多连续发表文章,明确认为“若以‘饭碗’或延长生命为人生惟一目的,什么理想的感情,一概不管,我们只要仔细想想,人类的生活与下等动物的,有什么区别,便当惊讶、羞赧,且捶胸狂叫:‘人’呀!你如何不做脑筋的仆役,而做肚皮的奴隶?”他说人的天性就要研究、批评、改良,“没有这种天性,人不会从下等动物进化到现在的地位”,“有人自视为世界的旅客,就失去了做人的资格”。“世界文明的进步同美术的进步,成一个正比”,“人的所以为人,全在有这点美术观念。提倡美术就是尊重人格”。他甚至引用纳斯根的话说:“生命无实业是罪孽,实业无美术是兽性”。

正如康德所说:“人本身就是尊严”。闻一多首先非常自觉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人与动物的区别,认为“若没有灵魂,算得了人吗?” “长此以往,那只有让我们慢慢变成禽兽了吧。”

而更早的少年时代,1914年,十四岁的闻一多就发表了古文《名誉谈》,把“名”视为人的第二生命,其久暂大小取于自己人格之高下,而人格之高下又是以“有益于人群之深浅高下为准衡”。后来又强调要“成为自动的、有个性的国民,不应逼迫他们俯首贴耳做威权的奴隶”。

这些青少年时代的文字,思想未必完全成熟,却充分显示其人生观念的初步形成,起点很高。《美司斯宣言》正是闻一多和“五四”时代一些青年生命意识、生命意志觉醒的集中表现,是“人”的自觉的激情呼唤,也可以说是闻一多人生道路的第一篇宣言。

《美司斯宣言》明确了生命的意义,明确了追求“提高、加深、养醇、变美生命”的目的,而且明确了提升生命价值、艺化生命的途径,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们觉悟到“要用自己的生命作试验品”。

自觉地追问生命的意义,追求生命的价值,追求独立个性、自由思想;自觉地区别于动物、木石、“人生过往的旅客”、“威权的奴隶”,追求人作为大写的“人”的尊严;追求生命的“艺化”,追求生命的醇美,用生命作试验,用生命创造美,这也正是闻一多人生道路的起点、动力和归宿。

美真善的升华 生命美的极至

闻一多对美的追求是逐步深化、渐次发展升华的。

作为艺术家、作为诗人,他追求艺术美,向往艺术的“纯形”,追求“有意味的形式”,追求形式美、色彩美;他探索新诗的秘密,明确追求“三美”: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他接受西方艺术的审美熏陶,也追求东方艺术之美。“以为诗同一切的艺术,应是中西艺术结婚后产生的宁馨儿”,“应是时代的经线和地方的纬线编织的一匹锦”。

作为艺术家诗人,他更追求艺术内涵的精神美,他清醒地意识到诗的“意义”和“意味”的关系。他认为诗的真价值在内的元素,不在外的元素。“文学是要和哲学不分彼此,才庄严,才伟大,哲学的起点,便是文学的核心。只有浅薄的、庸琐的、渺小的文学,才专门注意花叶的美茂,而忘掉那最原始、最宝贵的类似哲学的仁子”。

作为艺术家诗人,他更加关注追求自身的人格美。追求人的解放,向往人的价值与尊严,追求独立的人格,向往人生审美的精神境界。所以,早在1920年,闻一多已经醒悟到“人之所以为人,全在有这点美术观念,提倡美术,就是尊重人格”。

晚年,他更明确坚定地说:“要紧的是做一个‘人’,真正的人,不做奴隶。”他认为“屈原最突出的品格,无宁是孤高与激烈。一个孤高与激烈的奴隶,决不是一个好奴隶,所以名士爱他,腐儒恨他。可是,一个不好的奴隶,正是一个好的‘人’。”

大约1928年之后,闻一多的研究方向从诗与艺术转向了文学。从此在学术领域继续他至真至美的追求。作为一个学者,闻一多经过十年的苦心探究,从杜甫出发,进入了唐诗的海洋,又溯源而上,研究《诗经》、《楚辞》、《庄子》、《周易》、古代神话,旁及史前人类学、古文字学、音韵学、民俗学……终于进入了中华传统文化的深层,寻找到中华文化的源头。他清醒地评析五千多年的传统文化中包含的封建文化和“本土文化”,惊喜地发现那遥远的上古年代的神秘与美丽,赞颂那华夏民族的原始生命力的美。

闻一多痴心地在艺术中、在诗歌里寻求美的理想,却总和黑暗的社会现实存在巨大的落差。他苦心埋头的学术研究不能遏制现实的恶性发展,他的敏感的神经使他不能不做出鲜明的善恶美丑的判断与选择,他的良知使他不能不走出心爱的画室与书斋,加入争取民主自由、社会进步的斗士们的行列。1944年,他写信给堂弟说:“今日之事,百孔千疮,似若头绪纷繁,而夷考其实,则一言可以尽之,无真正民主政治是也。故享自由若为我辈之权利,则争自由则为我辈之义务。明乎权利义务之不可须臾离,则居今之世,我辈其知所以自处矣。”

于是,他自觉地作为一名斗士,进一步去追求社会的美。从个人的解放,到人民的解放,从个人的尊严与价值的追寻,到追求人民的价值与尊严,追求他所明确提出的“人民的世纪”、“民主的中国、人民至上的国家”。

作为一名诗人艺术家和学者型的斗士,他确实是把他投身的社会斗争当作一种虔诚的信仰、一种纯真崇高的美来追求的。他向往追寻的美好社会,正像艺术家们心目中圣洁美丽的女神。

他用诗人艺术家的语言告诉同学们:“什么是民主?民主好比一个非常美丽的少女。她远远地站在江河对岸,赤裸裸的,你得翻山越岭涉水渡河去追求她、爱她。”

闻一多全身心为实现这美好的理想而日夜奔忙,真正做到了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最后,在血雨腥风白色恐怖中,他拍案而起,视死如归,面对罪恶的枪口毅然宣告:“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回来!”

闻一多实现了1926年“三·一八”惨案后自己的诺言:“我希望爱自由、爱正义、爱理想的热血,要流在天安门,流在铁狮子胡同。但是也要流在笔尖、流在纸上……也许有时仅仅一点文字上的表现还不够,那便非现身说法不可了。”

闻一多实践了青年时代的人生宣言《美司斯宣言》,以自己的生命作试验,“提高、加深、养醇、变美我们的生命”,实现了人的真价值,实现了他梦寐以求的“奇迹”,获得了“闪着宝光的整个的,正面的美”,实现了他的审美人生,终于达到了、创造了现代“人”生命美的极致。

宇宙的大谜题 生命美的奇迹

闻一多理念中美的核心与最高境界,是生命美的追求,是“提高、加深、养醇,变美我们的生命”。

从少年时代起,闻一多始终在苦苦地思考、探索着这一人生的最大谜题:如何看待生与死。1922年在美国,他的两位同班留学生不幸去世,他写信告诉吴景超说,“两件死的消息令我想到更大的问题--生与死的意义……宇宙的大谜题!”痛苦与深思使他“这几天神经错乱,如有所失,他们说我要疯。”他在给弟弟信中说:“近数年来,不知何来如许愁苦?纵不思乡,岂无他愁?大而宇宙生命之谜,国家社会之忧,小而一己之身世,何莫非日夜啮吾心脏以逼我入于死之门者哉!”

生命在闻一多看来,是肉体与灵魂两者合并而成的。“肉体是方法,精神是目的”,“精神是字,肉体是写字的笔”,“若没有字,笔也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字写完了,笔可以抛掉。字到底比笔要紧些”。因此,为了灵的完美,不惜做出肉体的牺牲。他在《红烛》中把红烛分为躯体和灵魂两部分,要捣破躯体的监狱救出灵魂。一位留学生因学不得志,投湖自尽。闻一多给梁实秋信中说:“这位烈士知生之无益,有死之决心,而果然死了。要死就死,我佩服,我佩服,我佩服,我要讲无数千万个‘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