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犹如少女绯红的脸庞，已经吻着西边的山梁了奔腾的黄河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地向前流着，冷风刮过，河面上闪着桔红色。两岸羊群的叫声和牧童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天色越来越暗在离河边不远的的石块上，坐着个年轻的战士。他紧锁双眉，沉思不语，身后是一棵孤独的沙枣树，晚风吹来，稀落作响，让人觉得有些凄凉。他手里捏着一封信，方脸盘绷得紧紧的，眼睛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仿佛没有听到牧童的吆喝声，河边的冷风似乎也觉察不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活像一尊大理石的雕像。
当太阳不情愿地落下山梁的时候，他站起身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步履沉重地向河边走去，把拿在手里的信用力向河里一扔，转身就走。那信飘忽着落在河边的草丛中，挣扎了几下，就躺在那里不动了。
河湾处，一位穿着红格子衬衣在读书的姑娘，收起书本向这边走来。她个子不高，圆眼睛，瓜子脸，黑发齐肩，身材不算十分苗条，却匀称标致。她手里拿着书，嘴里轻轻地哼着歌，远远地尾随在那战士的身后步兵S团的军营早已笼罩在茫茫夜色之中在团首长的四合院里，各家都在看电视连续剧《霍元甲》，只有政委赵言舟家里灯火通明刚在黄河边已经认识的那位战士正局促不安地坐在沙发里，不住地搓着手，两只恳求、期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首长他叫雷华“政委，我绝不离开部队”
这一句不知在肚子里翻腾了多少回的话，他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的虽然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感情，没有哭出声来，两行热泪，却夺眶而出。
他是个热血青年，理想远大，胸有抱负，可是，正当他放开手脚，准备在部队干出一番事业的时候，连队党支部却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让他复员。听到这个消息，他一下子懵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爱绿的颜色，爱绿色军装，更爱部队用绿色和红星织成的火一般的生活，他多么希望这庄严的绿色和红星伴他一生呵。
他怎么舍得离开部队、离开自己的“家”呢？是这熔炉般的大学校把他从一个不懂事的孤儿，培养成一名坚强的战士 ；是部队火热的生活丰富了他的思想，启迪了他的灵魂，教会了他怎样生活，怎样做人。战友们真挚无瑕的友情，使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使他看到了革命军人简单而又复杂、朴素而又美丽的光彩照人的美好心灵……他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战士诗人，他总认为那不是他有什么才华，而是三年部队生活的馈赠。他立过功、受过奖，连续两年被评为“标兵班长”，受到过师团首长的一致赞扬。他正在进行政治工作研究。他深深感到新时期部队政治工作有许多新情况需要注意，有许多新课题需要研究。他爱上了这个丑陋而又迷人的充满着无穷乐趣的工作，为了搞好这一研究，他用自己有限的津贴购买了一百多册图书！牺牲了几乎所有的课外时间！不是埋头攻读！就是挥笔疾书本来，他是一个电视迷，自从进人了政治工作研究这个神迷而又丰富多彩的知识海洋之后，他连一次电视也没看过，除非连队统一组织到目前，他已写下了二十多万字的心得体会，并整理出十个专题，其中三篇被军报连载，八篇被军区政治部向全区基层政工干部推荐政治学院院长在部队检查工作时专程看了他的那些研究文章，翘起大拇指连声称赞：“人才啊，难得的人才！ ”许多外单位的同志给他写来了热情洋溢的信，认为他从事的是一项十分有意义的工作，希望他克服一切困难和阻力，把这项工作进行到底就在这节骨眼上，连里却决定他复员眼看这几年的心血就要前功尽弃，草创未就的事业就要付诸东流，他真是心急如焚怎么办？怎么办？难倒是指导员他……他不敢想了 作为一个政治工作研究人员，他有清醒的头脑，但还是对自己遭遇的事情捉摸不透他只是觉得，自从上次他在团里士兵代表大会上给指导员提了意见之后，看到指导员的笑脸多了，同时，他遇到的麻烦也更多了 他常常被叫去参加连里的各种活动、会议，说是让他体验生活，这样，他的业余时间所剩无几了。
他只好用电池作了个小电灯，在战友们熟睡以后进行阅读和写作。
尽管他的灯光管制特别严格，既无响声，又无半点亮光露在外边，还是被以影响军容内务、影响休息和工作的名义给取缔了。而有的人半夜三更打着手电筒看《天龙八部》、《金陵春梦》等，连队干部却从来不闻不问。最后，他被派到炊事班当班长，说是这样更有时间研究和写作……接踵而来的就是对他的种种非议，什么‘‘利欲熏心，想出风头”，什么‘‘别出心裁，蛊惑人心。”对于这些，他没有理睬，他也没有时间。他心里想，不管教他干啥，不管怎样议论，只要能进行政工研究就行。所以，他一直忍气吞声，对周围少数人的讽刺挖苦全然不顾。而且，他也从来没有影响工作。
现在，他却忍不下去了。离开部队，还能进行什么政工研究？那岂不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么？而指导员在给他做工作时却笑眯眯地说：‘‘不要悲观失望嘛，农村也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你回到农村可以继续搞你的研究嘛”他完全被激怒了。他不能容忍，他不能像一只柔顺的羔羊那样任人宰割，他要抗争。他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他把所遭遇的不公正的事情都向政委一一说明，长期积压在心头的委屈终于有了喷吐的机会。他相信自己的首长，相信部队领导和党组织会做出公正的裁决，他对此充满着信心。
赵政委认真地听他讲，不时同情地点点头，气愤地骂几句，一双深遂的眼里燃烧着炽烈的火焰。他真想不通：一个战士，几十万字的政工研究体会，近十篇专题学术论文，竟是在受到非难和压制的极其艰苦的情况下写成的，该有多么顽强的斗志和毅力呵尤其使他不能容忍的是，这样一个优秀的战士，这样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竟遇到如此不公正的对待，差点从自己眼皮子底下丢掉。他十分痛悔，痛悔不正之风之猖狂，痛悔自己工作不细，有点失职。他坚决地向雷华保证，他要尽自己的威望和权力，想尽一切办法把他留下来，让他这个差点被埋没的金子，在部队这所大学校里重新放出更加耀眼的光彩。他让他安心地等待消息。
“你先回去吧。”他满有把握地对雷华说。
雷华就像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希望，流出了激动的热泪。由于心情一时难以平静，从政委家出来以后，他没有急着回宿舍，而是沿着营区的林荫小道向前走。他的心里热乎乎的，脚步也轻松了许多。
在他的身后，悄悄地跟着一个人。那人的脚步儿很轻，轻得就像一只猫的足音。在路灯的微光中看出那是一个姑娘。姑娘很快赶上来，并在一只路灯下站住了。她轻声叫道：
“雷华！ ”
声音虽小，但柔美，悦耳，雷华不觉吃了一惊，原来是她--黄河边的那位读书姑娘-政委的女儿萍萍。她身材适中，端庄俊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十分美丽。乳白色的灯光映照着她那苗条匀称的身材，显得楚楚动人从她的目光里，他看出的是焦急，气愤，关怀和同情他低声问：
“是你在叫我？ ”
她微微点了点头：“我想找你谈谈”
“你？找我？谈什么？ ”
“谈你的事”
“谈我的事？你？ ”
他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像在做梦“对，就是谈你的事”她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说咱们到菜园那边去吧”
朦肽夜色中，他们踏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脚步轻轻，风儿微微，雷华的心里却像揣了头小鹿，惴惴不安起来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来到菜园菜园不大，周围全是篱笆，里边种了蕃茄、黄瓜、辣椒等夏令蔬菜）菜园旁边是一块玉米地，周围却是一簇簇鲜花。正是塞上江南的金秋时节，满园的蔬菜长得异常茂盛，累累果实在晚风中送来阵阵清香。玉米已齐屋檐高了，叶茂秆壮，郁郁青青。四野静得出奇，只有远处的几只蛐蛐儿亮开天嗓在委婉地歌唱，仿佛是一对恋人在倾吐他们缠绵的情话。
“你还记得这菜园是怎么来的吗？ ”她停住脚步，声音里充满无限柔情。
“记得。”他轻声回答。他不会忘记，那是今年初春时节，他和政委，还有萍萍，他们一同开垦出来的。她的一问，把他重新引回到春光明媚的季节，引回到那甜蜜而愉快地回忆之中……“到收获的那天你可一定要来呀。那卩天离别时，她深情地望着他说。他应着，却避开了她灼热的目光……“雷华同志，”她说，“你做的好事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咱们既然能用双手使荒地变成良田，难道就不能靠自己辛勤的奋斗，在学习上取得进步，在工作中做出成绩吗？你做的对，我们不应该在厄运面前低头，而应该像伟大的作曲家贝多芬那样向命运挑战’去创造我们美好幸福的生活！ ”
就像石子击破湖面，萍萍的话在他的心头荡起了层层涟漪，刚稍平静的心又翻腾起来。他感激地望了她一眼，但男子汉固有的自尊心又使他嘴里不由自主地说道：“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不不，”她急忙分辨说，“我还有最重要的话要对你讲……”
“什么……话？ ”
“我……”她欲言又止，“我……”少女的羞涩终于压倒了她的勇敢，使她难于启齿，转身向回跑去。
他一时摸不着头脑。萍萍平常很大方、很开朗，怎么今晚突然这样羞羞答答、扭扭捏捏……他回到宿舍，正准备熄灯休息，忽听“笃笃笃”的敲门声，心里纳闷：夜这么深了，能有谁来呢？
门开了，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站在外面。他那乌黑的眼睛向四周瞅了瞅，又探头探脑地向屋内看了看。
“雷叔叔，家里还有别人吗？ ”他笑着问道。
他很吃力地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双手捧到雷华跟前。
“这是我姐叫我给你的。我姐说了，千万别教别人看见。”话没说完，人已没了踪影。
他急忙拆开来看。原来是萍萍写给他的一封信。
亲爱的雷华同志：
记不清是那位作家说过这样一句话：真诚的爱情会给恋人们带来出乎意料的勇气和力量。对我来说这句话却很不适用。我虽然从心灵深处爱着一个人，却不敢走上前去勇敢地对他说“我爱你”。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你啊！
恋人们的第一次见面往往是十分重要和非常珍贵的，它对爱情的产生和成败发生巨大的影响而你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却不怎么的，甚至是再坏不过了。记得那是一个盛夏的中午，我下班回家路过训练场，正看见你对一个新战士进行单兵示教。他在布满沙石的战术场上爬了不知多少趟了，身上背着冲锋枪和手榴弹，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胳膊肘的的确良军衣已经渗出了殷红的鲜血，气喘吁吁没有力气，而你还在他的身后铁青着脸大声呵斥“爬过去！使劲爬！左臂用力趴！对，对！保持平衡，姿势要低！ ”那时我用愤怒的眼睛盯着你，几乎认为你大概是地球上心肠最狠最坏的人了。看到这里，你会不会感到可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