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戌时,暮春还是日短,夜已黑透,而东宫灯火通达,亮如白昼。布置华贵的新房内,点着臂粗的大红蜡烛,屋内只站着两个服侍的丫鬟,她们低眉敛目安静无声,仿若不存在一般。
苏锦安安静静的坐在床上,红烛燃烧的“噼啪”声似乎已掩盖了三人的呼吸声,气氛诡异的很。
拜堂时,苏锦透过盖头模模糊糊的看出粗略看了楚铭清一眼。不等苏锦去细打量他,便已离开,留给苏锦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
“呵呵。”苏锦发出沉沉的笑声,打破了房间的安静。如今这个时候,能来早就来了。说起来自己只不过妄想攀高枝的商人女儿,受宠这等好事连想都不该想。那么今晚自己又在期待什么。明明知道楚铭清根本不会来的啊。所以放弃吧。“幸福”这两个字,自己还是别妄想了。
别妄想了……
“你们都下去吧,太子今夜是不会来了,都不要枯等下去。”苏锦吩咐,伸手自己轻轻掀开自己的盖头,抛在地上。
刚要脱衣独自就寝,只听到退出房间的宫女惊恐的声音:“六皇子!这是娘娘的新房,您不能进去……六皇子,六皇子……”
还未等反应,房间门已被推开,第一个进来的人竟不是她的夫君。苏锦抬头,身前站着一位身穿绯色锦袍的俊秀少年,明亮的烛光下,他的双眸显得璀璨而又复杂。
他直愣愣的盯着苏锦,如同要将苏锦看穿般,眼中似乎可以射出锋锐的光,让苏锦浑身难受。
苏锦张张嘴,话还未从口中说出,就听到六皇子的一阵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本想提前看看五哥纳的良娣,却没想到是你!”
六皇子猛的伸手狠狠的捏住苏锦的下巴,眼睛变得微红,他弯下身,将脸紧紧靠近苏锦,“你是苏娥?是不是!为什么你嫁给了他!”
他说自己是苏娥?是姐姐?
苏锦被吓的僵住了身体,这时,守在门口的一位宫女突然唤了一声:“太子爷!”
苏锦将目光转向房门,看见雕花大柱旁,楚铭清静静的站着,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什么。
楚铭清身着大红喜袍,头发被高高束起,用红色绣龙丝绸简单一扎,五官长得犹如少女般的俊秀,眸子不大,睫毛浓密,仿佛能将人吸进去一样。
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又似乎只是一瞬间,只听楚铭清忽然道:“六弟,你可以出去了。”
楚铭辰看了一眼楚铭清,不慌不忙的抚平了自己微皱的长袍,深深的看了苏锦一眼,然后才慢慢退出新房。
苏锦有些仓促的看着楚铭清,他黑亮的眸子似乎带有诸多复杂的情绪,猜不透,却能把人溺死在里面的情绪。
良久,楚铭清独自坐于桌前,端起白玉雕的酒杯,斟满,一仰而尽。
“如此一来,这样也算喝过交杯酒了。良娣倒也是主动,也不看是谁,就忙着把盖头掀下来。若我再晚来一步,你是不是就与别人洞房了?呵呵。”楚铭清的话说的刻薄而又难听,可脸上偏偏又是带笑的。
苏锦只感觉一种混合着羞辱、委屈、愤怒与悲哀的情绪就那样突袭而来,双颊滚烫,而心中却凉凉。
楚铭清很满意的看了一眼脸色煞白浑身轻颤的苏锦,他挑起红唇,狭长的眸子妖娆中却带着让人颤抖的凉意。他又倒了一杯酒,刚要递到嘴边,却看到坐在床上的人儿猛地站了起来。
苏锦冲到楚铭清面前,径自倒满了另一杯酒,也顾不得女子家的矜持,捏着酒杯就从楚铭清的手臂间穿了过去,低头将酒一饮而尽:“这样,才算和夫君喝了交杯酒。”
她肌肤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嫁衣传递给楚铭清,楚铭清眯了眯眼睛。
这是苏锦这一次饮酒,因为喝的过于猛,她娇嫩的脸颊透露出淡淡的红晕。酒顺着喉咙而下,辛辣和灼热的感觉涌了上来。苏锦感觉头有些晕,见楚铭清依旧是那副似笑不笑的样子,心中的怒火像是被那杯酒给点燃了。苏锦干脆坐到楚铭清旁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恶狠狠地喝下肚。
酒壮俗人胆。
两杯酒下肚,苏锦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她将合欢盘中的花生拿出了几粒,递给楚铭清:“你给我剥开。”
听到苏锦命令自己,楚铭清挑起眉头问道:“为什么?”
“这是惩罚。”
惩罚?这个词,似乎有人跟自己说过。是谁?楚铭清捏住苏锦递过来的花生,眉头紧紧皱起,是她说过,就是她。
可是,她不在了。
楚铭清看着眼前的人儿,她脸颊红润,嘟着嘴,眉眼都和她极为相似。可是她却不会这样,她只会站在桃树花下淡淡的笑,她只会看谁都温柔似水,她只会……只会残忍地抛开他们所有人。
他和楚铭辰心中都放不下的人。
苏娥。
如今他却用太子之权娶了苏娥最爱的妹妹,得不到苏娥,能得到她妹妹,或许心中的伤痛会被抚平很多。
就算她不是苏娥,只是一个替代品。
想到这里,楚铭清眸中射出的光突地冷冽起来。他伸出长臂,忽的将苏锦拉入自己的怀中。怀中的人儿虽有了三分醉意,却也不傻。见楚铭清这样,条件反射的将自己手臂抵在楚铭清的胸膛上:“你这是干什么?”
苏锦的样子却激发起了楚铭清的欲望。她两颊绯红,嫁衣的领口处微微有些松动,露出白嫩的肌肤,小小的手掌抵在楚铭清的胸膛,使得楚铭清的心和被轻挠过般的瘙痒。他的声音有些低沉,贴近苏锦的身子,低声道:“我是你夫君。”
“夫君?”苏锦倚在楚铭清的怀中,眼睛直视他,红唇亲启:“会像诗句中那般吗?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她猛地笑了起来,眼帘微垂,长长的睫毛下,是满眼的期待。
楚铭清一惊,他的身子僵直,只不过是须臾,便缓回神来。怀中的苏锦还在“咯咯”笑,声音像是银铃般清脆悦耳,听在楚铭清的耳中,却是如刀割般的刺耳。
他一把推开苏锦,用的力气过大,失去平衡的苏锦从板凳上跌落在地上,嫁衣长而宽的衣袖连同酒杯一起扫落在地。酒杯打碎时在苏锦的身旁发出脆响,她想稳住倒在地上的身子,却不想手竟按在酒杯摔碎的地方,冰冷锋利的白玉扎入她细嫩的掌心。可是,比白玉更冷的是人心。
她听到楚铭清冷冷得回答她:“不可能。”
白玉扎的极深,温热腥红的血液沾满了手掌。苏锦抬头紧紧瞪着楚铭清,被扎的手微微曲卷,却也不表现出什么。她不想在楚铭清面前说痛,她不想本来就卑贱的自己再次被看低。
再大的疼痛的都经历过了,这点痛还能算什么。
她想流泪,却先露出了微笑,她说:“是我奢望了,太子殿下。”
楚铭清眸轻轻一瞄,他看出苏锦手掌内流出的血液,有些惊讶,可不多说话。他所错过与失去的,已成镜花水月、空中楼阁,纵然有些近在眼前,也无法触摸,更不能——在意。
不能在意……
眸光一沉,楚铭清狭长的眸更显逼人,他冷淡的挑起唇角,居高临下道:“你知道就好。想清楚自己的身份才是明智的选择。”
身份?
身份低微卑贱的商人之女吗?还是高攀太子爷的贱人?
是什么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不是吗?重要的是,自己不要再妄想。永远不许。苏锦只感觉自己火热的心突然停了一拍,心剧烈地抽搐疼痛。
因为知道自己得不到幸福而疼。
因为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懂爱是什么而疼。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幽闺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从前的她不懂,现在的她不懂,以后的她更不会懂。
苏锦卧在地上,慢慢地闭上眼睛,捏紧双拳,被划伤的手掌似乎有着钻心的痛楚,也似乎麻木毫无感受。血液顺着掌心的纹理一滴滴往下滑。她所有的伤痛被眼睑合住,谁不看不见,也不会懂她心底难以诉说的悲凉。
“你好自为之。”这是楚铭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望了苏锦一眼,决然地转身。
苏锦知道,楚铭清大婚之夜将她抛之不顾的事情,一定会成为太子府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柄。她想从地上站起来,用手扶住眼前的桌子,手掌上的血站在棕红色的桌子上,污了一大片。
她踉踉跄跄的坐到板凳上,用嫁衣去擦桌子。
嫁衣?
她穿的是嫁衣啊……?
可是,哪家姑娘和自己一样不幸?哪家姑娘新婚第一夜会被夫君丢弃在新房?
楚铭清走时并没有关紧房门,东风吹进来,纱帘四下飞舞。
重重叠叠……
她抓不住,摸不透,看不懂。
一入宫门深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