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古典音乐的巨匠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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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普契尼的珠宝(2)

18世纪在欧洲流传最广的童话,有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和波斯的《一千零一日》。《一千零一夜》我们很熟悉,可是《一千零一日》却近乎失传。“图兰朵”的故事正是来自《一千零一日》。这个故事的原型是这样的:有一晚公主做梦,梦见一只母鹿为了救一只公鹿掉入陷阱,公鹿竟管自己逃命而弃她不顾,醒来之后,她觉得这是神灵在暗示她惩罚男性,于是拒绝了所有周边王子的提亲。在如今的剧情里,公主借猜谜玩杀人游戏是为了给遭受异族凌辱致死的祖母复仇。这个故事后来流传到德国,著名剧作家席勒曾将它改编成戏剧。在他的戏中,图兰朵的冷酷带着女权主义的觉醒—“我看到整个亚洲,女性被轻视,我要为我被虐待的同性们,向那些骄傲的男性族群报复,他们在温柔的女性前展现的长处,只是原始的力量”。

因为《图兰朵》,“茉莉花”成了在欧洲最流行的中国音乐。作曲家普契尼从未到过中国,他仅有的中国音乐知识来自一只音乐盒。这只音乐盒是《图兰朵》的编剧希莫尼送他的,叮叮咚咚地唱一首走调的《茉莉花》。普契尼却马上在此找到了东方的灵感。剧中除了代表图兰朵的“茉莉花”,还有不少中国五声曲调的音乐片段。最精彩的是三位丑角“平庞彭”的唱段,作曲家没有模仿中国音乐,而是从汉语中提炼了音调,这些乐句一字一音,平平仄仄,正是汉语区别于西语最鲜明的特征。剧作家希莫尼是一位记者,1912年曾被《晚间邮报》派驻北京。在这部歌剧中,我们可看出他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不只停留在表面的东方色彩。他让“平庞彭”唱,“我在湖南有个家,蓝蓝小湖,围绕着竹子”,这是道家追求的隐居生活,他敏锐察觉了中国古代哲学的玄妙。两位大臣在等着王子猜谜的空挡,一位在准备红灯笼,另一位却在做棺材,生死只是一念之差,一步之隔。这些中国式智慧后来被反复引用。有趣的是,他让葬礼进行曲高唱“大哉孔子,让这灵魂上升到你那儿去”,大概他见中国人常常“子曰”,竟以为孔子就是中国的宗教。如此中西融汇,确切地说是站在西方立场观看东方文明,构成了后来的“东方学”的偏见的基础。误会总是难免。类似这种西方油画式中国美学后来进入张艺谋的电影、冯小刚的《夜宴》和叶锦添的戏装中,倒是不乏宫廷风范和大国气象。

或许普契尼懂不懂中国并不要紧,他并不是想搞搞东方情调,他毕生都在探索戏剧与音乐中的情感。独唱的声部,调起得很高,声音悬浮着,像燃烧的火一样,将四周的空气变了形。这是爱的声音,这种频率会传染,叫我们心弦惊动,与之共振。你一定听见这歌声背后有什么东西正震耳欲聋。爱是悲壮的激情,咏叹调是普契尼的武器。危险的美,刀光凛凛,带着魔力,带着勇气与血的记忆。情是何物,叫人一往而深,叫人生死相许。普契尼的作品并不多,一共只十二部歌剧,他缺乏威尔第那样持续旺盛的创作力和正歌剧的历史厚度,但就是爱的激情让他的音乐附着魔力,他的《图兰朵》、《托斯卡》、《蝴蝶夫人》和《波西米亚人》如今是全世界上演率最高的歌剧。

在黎明到来时,图兰朵已经明白了,这就是爱,而普契尼的武器,也是爱。他真是太了解爱了。在第一幕中,他让不同凡响的王子莫名其妙地爱上了图兰朵,他们只打过一个照面。爱不需要理由,相爱因此变成命运。他让柳儿这个暗恋王子的侍女的戏份超过了图兰多,柳儿的咏叹调也比图兰朵的动听,“冰块将你重包围,终有热火来溶化,迟早也会爱上他”,是爱让不同等级的人获得了平等。最后一幕是图兰朵的爱,描写得更富象征性:公主从小听够了美言吹捧,王子与她倾诉衷情基本无效,此时王子灵机一动,将她就地推倒,一吻定情,坚冰融化。公主唱“我输了,不是输在猜谜上,是输给那火,可怕的火和温柔”。这可真是殖民主义时期的意识形态之吻,禁锢的僵化的消灭人性的东方终于在西方的热烈爱情中苏醒了。

3、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记不清这是第几遍看《蝴蝶夫人》了,听见了其中的一些细枝末节。在全剧开场的第13分钟,男高音平克尔顿的咏叹调已经暗示了这是一场失败的爱。他的动情,与后来的悔悟,不都是一样的调子?

美国男孩心目中的“蝴蝶”,可以拿20世纪初吉卜林游记中的日本女孩来作参考。吉卜林觉得自己游日本像游“玩偶之家”,日本孩子像“柏林顿街上出售的那种洋娃娃”。四个漂亮的日本姑娘伺候他喝茶的时候,他已经飘飘欲仙:“我要当日本人,当然总是和阿桃瑶在一起,在散发着樟脑味的山坡上一间摆设着做工精细的家具的房子里”。他说:“我的心留给了松树下的阿桃瑶,也许,到神户后才肯将它收回来”。

看看,心是要收回来的。才高八斗人情练达如英国作家吉卜林尚且如此,何况美国大兵平克尔顿。西方人来日本不过是为了采风。巧巧桑这样美丽,她还有一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和风小屋,可她得不到幸福。

在当年,普契尼的日本情调少不了被冷嘲热讽,可他有动人的音乐和女主角,足以叫一切刁难和质疑闭嘴。巧巧桑的音乐主题,勾勒了一个怯生生的天真少女。这只是表面。新婚之夜,当她唱出了那个咄咄逼人的日本音调,我们方才认识了这位大和民族的烈女。平克尔顿的句子里却只有狂喜和鲁莽,而领事有一个宽慰人心的悠扬的曲调。当我看到第三遍的时候,发现他才是真爱蝴蝶的男人,现实中的巧巧桑应该找他嫁才对,谁说怜悯就不是爱。

一场月夜洞房的咏叹调,让四季消失,年华失色。音乐如潮水高涨,将两人挤出了房门,相拥来到花园中歌唱。蝴蝶高亢的宣叙调,平克尔顿先是回应,慢慢带领她高歌,缠绵,起伏,你歌我和,我歌你叹,直至酣畅淋漓。这段充满性暗示的对唱几乎是歌剧中最完美的合作之一。可是爱要怎么说得清,怎么唱得完?后来你发现,爱之主题其实一直在乐队盘旋,这两人只是各唱各的山盟海誓。男人女人本是陌路,只可相爱,无法了解。只是相爱的歌,再缠绵也很短暂啊。

每次听到这里,我总是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外走,走到大剧院外面的人民广场去。看夜空,吹吹风。

爱与死,是普契尼一贯的主题。他深爱那些挣扎在爱情中的女人。不为展示命运残酷,倒更像是一种关于激情的研究。激情是什么呢?男人的激情来自战争与情欲,女人的激情是爱的豪赌。表面的狂喜与人性中的深沉欲望一并被唤起。出离日常,超越与沉堕,黑暗物质与迷狂之梦。它是一面镜子,照见了镜中人,一张虚脱而狂热的陌生的脸。它让你看见了一个陌生的自己,它让世界改变了颜色。

我始终觉得,激情就是音乐和戏剧的精神。普契尼写的歌剧不多,他用以征服世界的,就是激情。在那一刻如活如电的歌唱中,我们理解了杜拉斯那样的女人,她说:“爱情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饭一蔬,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等我抽完半支烟回去,第二幕已经开场了。我第一次发现,《蝴蝶夫人》第二幕中的音乐,原来是很沉着委婉的,温柔静美,尘埃落定,没有过多的挣扎与悲伤。这种气质,也许来自东方女主角的神秘,也叫人蓦然再次明白了普契尼的“真实主义”。真实的戏剧不盲目夸张,真实的爱情是内在的。像蝴蝶这样聪慧的女子,一早预感了自己的命运。何况她的婚礼之歌告诉我们,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爱的。如果不死,那还能怎样。等了这么多年,爱已完成,已尽善尽美,谁还要它那个平庸的结局。

如果爱情可以修成正果,就是那首《晴朗的一日》吧。

平克尔顿归来之夜,蝴蝶的不眠之夜,之间穿插了一首漫长的无限温柔的间奏曲。她在白纸糊的窗格前观望,用花瓣装饰满屋,等待林肯号战舰再一次驶入她的海湾。在这一夜,蝴蝶不再歌唱,唯有女声在背景中轻吟,无比圣洁庄严,薄如蝉翼。我终于忍不住,眼泪如串珠。普契尼总是逼迫你面对自己的激情。这首温柔的间奏,是否还可以再长一些,让美梦多留一会。蝴蝶不自怜,让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哭去吧。

总是要见过烟花,才能面对人世暗淡。戏是假的,世上却有不少蝴蝶夫人。她们见过平克尔顿,与之告别,然后回去安心去老。至少她明白了,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就已经是幸福了。

不过还是有例外。

记得有一回,我去参加音乐学院一位同事的婚礼。近50岁的老才子,迎娶20岁的如花似玉的日本美人。婚礼异常拉轰,老才子表演了武士刀,还要闹中式洞房,请我们去他家参观“娶日本太太吃中国美食”的美好生活。我们见他坐在沙发上,双腿边依偎着给他捶腿的和服美人,纷纷表示羡慕嫉妒恨。老才子一句日文也不会,连英文也说不好,但他会说一句“I love you”,巧巧桑就有了今生的幸福。

普契尼的唱片推荐:卡拉斯版的《图兰朵》。

美国籍希腊女高音歌唱家卡拉斯(1923-1977),从扮相到歌唱风格都非常适合这一角色。她与图兰朵公主一样美貌骄傲,最重要的是她唱出了那种无与伦比的内心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