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古典音乐的巨匠时代
3220900000013

第13章 贝多芬:平凡的乐圣(3)

贝多芬公开发言总是一本正经地说他不需要婚姻生活—“如果我把我的时间花在这样的生活上,那么我哪还有精力为有价值的、高尚的事业来工作呢?”艺术家不需要婚姻,但艺术与生命都需要爱情来点燃。据他的学生透露,贝多芬一辈子都在谈恋爱,最长的恋情也不超过7个月。鉴于他的超大工作量,猜测大部分恋情只停留在调情阶段而已。尽管每段恋情都短暂,而贝多芬不是轻浮之辈,每段都是真心可鉴日月。

“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

“我有满腔的话要向你诉说。—啊—我常常遇到这种时刻:要表达自己时,语言不管用了。”

“要冷静—爱我—今天、昨天—我流着泪对你何等渴念。”

在这些贝多芬的书信里,有一位匿名的“不朽的恋人”。这位戴着面纱的恋人已是音乐史上的著名悬案之一。他爱的这个女人是谁?后来在传记里,这位嫌疑恋人的肖像排满了整整两页。大部分都是他的女学生,一些名字,像朱莉塔·吉采尔蒂、苔莱泽看着十分眼熟,贝多芬的一些奏鸣曲就是题献给她们的。后来罗曼·罗兰为了维护乐圣形象,去掉了两位已婚女人,咱们伟大的乐圣引诱有夫之妇这说起来有伤风化。有一部贝多芬传记电影,《致永远的恋人》,以排除法经过一大圈筛选,以激情而迷乱的镜头告诉我们,这位永远的恋人,之所以无法公开,是因为她就是贝多芬的弟媳,也就是他的宝贝侄子卡尔的生母。这当然是杜撰的,因贝多芬不顾体面争取卡尔的抚养权而被胡乱八卦出来,只能当电影看看。另一位重点嫌疑女人,也是一位有夫之妇,她叫约瑟·芬妮,也是贝多芬的钢琴学生,她在丧夫与改嫁之间,曾与贝多芬有过一段恋情。据说她的小女儿个性刚烈而且很有音乐天分,眉眼看起来简直就是贝多芬的私生女。当然还有别的猜测。贝多芬总是将奏鸣曲献给这位太太那位小姐,心意端显,调查起来应该困难不大,这位女子之所以不可公开,很可能是已婚的贵妇。

记得我们小学五年级的课本上写道:一天夜晚,贝多芬在幽静的小路上散步,听到断断续续传来的钢琴声,他寻声前去,在一幢旧楼里发现一位盲姑娘正在弹奏他的曲子。姑娘说,她很喜欢听贝多芬,但买不起音乐会门票。贝多芬于是推门进屋为她弹奏。此时,风吹灭蜡烛,合着月色如水,贝多芬即兴弹出了“月光曲”。弹完之后,他忘了告别,起身飞奔回酒店,彻夜奋笔将《月光曲》的乐谱记录下来。

这个故事是假的。“月光曲”即《升C小调钢琴奏鸣曲》op.27,no.2。其实它和月光无关,一位德国乐评家听完之后撰文说,这首乐曲令他想起“瑞士琉森湖上水波荡漾的月光”。出版商于是顺便加上标题“月光”。这倒是一篇爱情乐章。写《月光曲》的时候,他正谈恋爱,爱上了16岁的女学生朱丽叶塔。据说这是他最长的一段恋情,照例因门第悬殊而告吹,留下这首经典名曲作纪念。不要被标题迷惑,以为《月光曲》只有朦胧静美。因这朦胧静美的伏笔,才有后面比《暴风雨》更狂乱肆虐而波澜壮阔的第三乐章。

这也是贝多芬的革命之作。一般奏鸣曲的第一乐章都采用中速的奏鸣曲结构。这里竟是一首慢板。主旋律交给小拇指。含蓄的钢琴织体与简洁的曲调,将一个乐思写出了境界:温柔、忧伤、冥想、感怀、暗涌,甚至不祥的预感。鉴于第一乐章的慢板,传统的第二乐章的慢板便无以为继,这里换成了优美旋律与精悍节奏组成的小快板,一道慢板与之后急板之间的精美桥梁。末乐章是一首奏鸣曲式的激烈急板。冲动的音型如潮水汹涌,逐渐汇集成排山倒海的壮阔风景。贝多芬本人是钢琴家,他的钢琴织体非常有效果。这一音型本身已叫人印象深刻:即是斗志高昂,又像心绪愤懑,对演奏者的情感体验提出了高度要求。乐评人查尔斯·罗森曾评价这一乐章“这是对情感的不羁表达,直至二百年后的今天,其激烈程度依然令人惊诧”。《月光》到最后当然不是爱情故事了,音乐指向丰富,他的爱情最终的指向也不是某个女人,它回到身体本能的激情。

世人难得一见贝多芬的温柔。我记得小学课本上写,贫穷的盲姑娘听完之后,激动地说,“您弹得多纯熟啊,感情多深啊”。是啊,感情多深啊。最真心的乐评总是最朴素的。最终让贝多芬突破古典音乐的,是他真挚而深沉的感情。他与古典乐派不同,他没有客套话,爱或恨、温柔与哀伤都是刻骨的,每一句都要说到心里。生命短暂,必须用力生活。月光,是一种美学,毋宁说是浪漫主义音乐的先声。

说到贝多芬的女人,不得不提这首《致远方的恋人》。这是德国第一部声乐套曲,后来这种体裁因舒伯特的《美丽的磨坊女》和舒曼的《妇女的爱情与生活》而发扬流传。相比之下,《致远方的恋人》深刻得有些拘谨了。套曲的歌词来自诗人阿洛伊斯和耶特莱斯的6首诗,诗句忧郁深情—“那翱翔高空的飞鸟,潺潺流淌的溪流,倘若看见我的爱人,代我一千次问候。”“请你收下,我亲爱的,收下我的真情歌唱,愿你晚上伴着琴声把它们再次歌唱!当那红霞出现西边,返照蓝蓝湖面上,它的最后一线光芒,在那群山后消亡。”

歌唱的词句密仄,声调中庸,听起来不太像恋曲。如果这也算恋曲,那肖邦的所有钢琴曲都比它更有爱。男中音不激昂,不抒情,喃喃自语。这里的爱的方式,完全不像书信里激情燃烧的贝多芬。

但歌里唱着小溪、飞鸟、树林、群山。人在爱情中,他眼中的世界,万物有灵,草木深情。在音乐中,他永远是超越的,精神性的。爱过很多女子,到后来,才明白爱是生命的存在方式,只是去爱,去体验,去丰富,去发现自己和身边这个世界的精彩与美好。于是他自己成了“不朽的恋人”。

爱情故事也频频表现在钢琴奏鸣曲“自传”中。他写的都是抽象的爱情。爱是自我内心在她身上的投射。《奏鸣曲》OP.7,人称“情侣”奏鸣曲,末两个乐章,表情丰富地互表爱慕。这样的爱情乐章后面还有不少,像op.14,NO.2,一开始就像男女对话。

在耳疾之后,他其实很想成家,找一个港湾。只是在合适的时候却没有一个合适的人出现。他看着“不朽的恋人”的马车经过门前,不得不感叹“啊上帝,让我找到她—让我最终找到那样的爱情!”。这位“不朽的爱人”真的是他最爱的女人吗?而他最长的恋情也不超过7个月。她的不朽也许来自她并不属于他。

圣城遗言

命运很快来敲门了。

从1792到1800,8年奋斗,30岁的贝多芬已经成了维也纳公认的首屈一指的音乐大师。可是乐极生悲。第二年,他发现他的耳朵出了毛病,一开始是嗡嗡作响,听力不可控制地日渐衰退。终有一天,他和心爱的学生李斯一起在林中散步,李斯说,你听鸟儿唱得多好听啊,可是贝多芬什么也听不见。失聪对于音乐家来说,简直是耻辱。

1802年,他32岁,事业正登临巅峰。如何会料到,上帝给他的磨炼,是耳聋,竟然是耳聋,是对于音乐家来说比死更惨的耳聋。他听了医生的话,搬到维也纳郊区的海利根斯塔特休养。在那里,他放下工作,每日思考、洗温泉浴,绕着山坡上的葡萄园散步。夏天很快过去了,清闲的幽居,让他渐渐心生恐惧,之后是可怕的精神消沉。

现在看来,“海利根斯塔特遗嘱”并不算遗嘱。它是贝多芬向死而生的曲折的内心纪录。

“啊,你们这些人说我充满敌意、喜怒无常、愤世嫉俗。你们怎样冤枉我啊…我的心和灵魂充满了善意的柔情…”他是一个心怀大爱的人,但他不否认他只是个普通人,在意他人的目光—“一种灼热的焦虑就抓住了我,因为我害怕我的病情被别人注意”。而且他还爱说教—“只有德行,而不是金钱,才能带来幸福”。

耳聋让他死了一次。在痛苦焚烧之后的重生,他写下这样的句子—“只有我的艺术阻止了我。啊,我觉得,在把我内心感受到的一切表达出来之前,我是不可能离开这个世界的。因此,我就饶了这可怜的一命。”

没有考验如何成就大师。让音乐家失去听觉,这实在有些蹊跷。大概上帝决定要将他鞭策成伟人,变成神。对于这样一个暴躁的人,上帝给他的磨炼是隐忍,是“28岁就被迫成为一个哲学家”。命运的辉煌、荒谬与不测,戏剧化的对峙出现在真实的人生。痛苦摧毁了他,侵蚀他温柔的慢板,导致他晚年的颓废。它激起的反弹力量也是剧烈的,痛苦的,他奋力扼住咽喉与命运战斗的时候,从未想过与耳聋和解,与命运讲和。他没有原谅过。

两百年之后,一切都无比清晰了。命运玩弄他,也成就了他。没有隐忍与抗争,贝多芬哪来如此千锤百炼的乐曲与粉碎传统的力量?艺术真是残酷,它要求一个完美的灵魂。

对于听觉训练有素的作曲家来说,耳聋其实并不是灾难。就像贝多芬在信中流露,他在意的不是自己耳聋,而是担心他人发现他是个聋子,以为他在音乐上没前途了。事实上,作曲家的音乐来自他的想象力而非外在音响,他们依靠“内心听觉”工作,良好的内心听觉拥有精确得多声部听力。莫扎特作曲时看似灵感喷涌一挥而就,其实他早已在心里打好交响乐的腹稿,坐在书桌前只是记谱下来而已。贝多芬也一样,他散步的时间总是比工作的时间长,他的大部分乐曲都是在郊外散步时写完的,和泉水、树林,小鸟和风声一起工作。失去了听觉,他照样以内心听觉作曲。只是有点寂寞了。

世界安静,才能听见自己。

耳聋让他彻底退回了自己的世界,回到纯净的贝多芬音乐中。有时候人太聪明才华太多,需要命运帮你做出选择。

必须有所丧失,才能看清道路,一意孤行,行至深远。才能直面灵魂,面对它的桀骜、任性、贪婪、脆弱、陌生和有力,看到它的弹性的极致。为这丧失痛苦,为过去的卑微痛苦。痛苦就像一团火,一只茧,漫长的煎熬都是重生的等待。如果这灵魂足够强大,他会变得愈加坚定。贝多芬开始担忧时日无多,他思考人生的意义,心无旁兮埋头工作,集中力量以完成使命,向不朽争取最大的空间。1813年,他最后一次作为钢琴家登台,之后便告别舞台,一心一意做一个作曲家了。

耳聋已成事实,朱丽叶特也已离他而去,成了加仑堡伯爵夫人。《第五交响曲》就是这个时期写的,这就是迄今为止的“交响曲之冠”—上演次数最高、全球最受欢迎的《命运交响曲》。《英雄》是革命,《命运》就是一场人生大战。一个人的战争,孤独、惨烈,却无上荣耀。

一开始是妇孺皆知的“命运格言”,噔噔噔噔—,两个音和一个三连音的节奏型,一个短语,竟发展出风起云涌浩浩荡荡的命运篇章。音乐声起,乐手静穆和音,指挥家低头倾听,节奏型的强弱如音频格上的显示带上下跳动。力量在传递,积聚、奋起,从肃穆到蓬勃,从主题到每一过渡句都精湛动人,关键时刻乐队集中全部兵力出击,音乐的内涵将乐队全奏之力发挥至极。如此第二乐章弦乐队的温柔主题才叫人满足,如战斗的果实饱满甘甜,如快乐从心底源源涌起。第二主题从木管开始过渡到弦乐队,带来命运中宁静的时刻,孤独如歌。第三乐章的谐谑曲向莫扎特致敬,主题与莫扎特的第40交响曲十分相似。他在传统的三乐章交响曲中加入一章谐谑曲(或小步舞曲)。谐谑曲在贝多芬手里,幽默变为讽刺,集聚力量挥洒激情,堪称交响性。第四乐章紧接着第三乐章。这是一首改良版的奏鸣曲,浩瀚的音响之海,乐句模仿人潮欢呼,谐谑曲与命运主题的再现充满暗示。之后以漫长的尾声庆祝胜利。《命运交响曲》是名副其实的英雄之歌。战斗中全力以赴,安静时思虑密布。思想者与行动者才是命运的主人。

以语言分析这首《命运交响曲》,说来说去,都是勇气、意志、信念、光明必将战胜黑暗。这些口号语,说起来过于轻松了。但听过的人都能感觉到,除了斗志坚决,除了叫人五体投地的精炼完美,这音响还有磁性、有光芒,有天生的魅力,如一道吸引所有目光的金光大道,金灿灿地流向星汉,直上黑沉沉的神秘宇宙。

我个人尤其喜爱卡洛斯·克莱伯指挥的版本。他轻装上阵,让经典作品活过来。越是经典的乐曲,越是要平常心对待,才能听出它更多意味,就像名牌的衣服必须穿得随便。如果日耳曼精神是一种博大精深,他消除了伴随博大精深的日积月累的僵硬、教条、愚蠢与傲慢,让它灵活流动,让它内部的力量呼之欲出。

1807年,37岁的贝多芬迎来了才华喷薄期。第四、第六交响曲相继上演,第四钢琴协奏曲,C大调第二十一“华尔斯坦”钢琴奏鸣曲、f小调第二十三“热情”钢琴奏鸣曲,三部弦乐四重奏,贝多芬唯一的歌剧《菲黛里奥》和唯一的小提琴协奏曲《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C大调弥撒曲,等等,相继问世。如今看来,每一部都是不朽之作。

自传2

人们普遍把OP.31划入贝多芬的中期。Op.31共有三首钢琴奏鸣曲。相比之前超水平发挥的《月光》、《田园》,这几首委实低调,技术表现甚至有些倒退。这些柔软时分的乐曲如熏风拂面,抚慰人心。谁能抗拒一头狮子的温柔。好像一个人攀过一座高峰,终于可停下来看看风景,安享劳动果实。生命中的甜,在凄风苦雨之后才能体味。

Op.31 之2 即我们熟悉的《暴风雨》。《暴风雨》的第一乐章的主题体现了深度矛盾,广板的悬浮的琶音与低音的叹息,如精神与肉体的对峙。自由的琶音又叫人想起《第九交响曲》中的宣叙调。《暴风雨》的末乐章最为著名,无穷动式的疾迅音型不只描绘暴风雨,还有苦难中激发的激情,听来有苦中作乐之感。Op.31之3是一首更精细的乐曲,从紧张、犹豫、到幽默、快活,各种情绪阴晴不定,如超级幻想曲。动人的旋律和塔兰泰拉舞曲都有高度精细的张力铺陈。在演奏上也有不少挑战和可发挥之处。

贝多芬对钢琴奏鸣曲的改造,顺带着发展了钢琴弹奏法,甚至促进了钢琴制造业的发展。在贝多芬时代,钢琴发出的声音类似竖琴,叮叮咚咚,颗粒可数,音色缺乏共鸣。但贝多芬的慢板要让钢琴歌唱,于是他发明了“legato”—连音奏法。但连音还不够深情,他又开发了钢琴延音踏瓣,让琴音回响恍如空谷回音。后来他向送给他钢琴的厂商提出,钢琴的音还不够他弹,高音不够高,低音不够沉,逼得埃拉尔钢琴为他特别加宽了一组黑白键。贝多芬自创了不少新弹奏法,如八度滑奏,繁复的和弦连接,双三度、双六度连奏,拔高了钢琴演奏技术。自他开始,钢琴演奏技巧几乎与李斯特的时代相距无几。贝多芬的这些弹奏手法后来传给了他的学生车尔尼,车尔尼的练习曲至今仍是钢琴家的启蒙教材,钢琴之王李斯特正是车尔尼培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