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商人就要有大气魄。
胡雪岩是有抱负有理想的人,虽然他为了理想,时常弄得心力交瘁,但他仍不舍不弃。
他曾对王有龄说:“说到我的志向,与众不同,我喜欢钱多,越多越好!”他围拢两手,做了个搂钱的姿势。
“不过我有了钱不是拿银票糊墙壁、看看过瘾就算,我有了钱要用出去!
世界上顶痛快的一件事,就是看到人家穷途末路,刚好遇到我身上有钱。”他做了个挥手斥金的姿态,仿佛真有其事地说:“拿去用!够不够?”
这是何等气势啊!那些终日蝇营狗苟之人又如何能了解呢?
胡雪岩以后有了钱,也确实不止一次地这样做,他出手大方,令人钦佩。
这是一方面,另一面则大肆挥霍。
虽然可能有人对胡雪岩的胸中之志嗤之以鼻,但胡雪岩作为一介草民,在风起云涌的历史之中,能够发迹于江南,能够成为日后的红顶商人。其胸中之志和其气吞山河的气魄,我们又怎能不为之折服呢?
胡雪岩所从事的职业,乃是以充分发挥个人才智为特征的商业活动。成败利钝,全在一念之间,个人发挥的余地很大,客观受掣肘因素甚小,而且表现的方式也大为不同。所以胡雪岩能以钱庄学生子的出身,最后发展到支撑半壁江山的钱庄业老板,如此气魄,翻开近代商业史,少有人能与之比肩。
胡雪岩的商业活动,对近代史的重大历史事件的走向产生了影响。胡雪岩充分展露了一个人对自身、对外界的把握和应对。这一充分体现,概括为一字,乃是大发舒意的“伸”字,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之“伸”字;或者说,表现出的是一种圆而神的处世方式,所谓圆,就是圆融通达,行得通也。我们着迷于胡雪岩的,无非就是这个处处事事行得通的道理;而通天入地谓之神,也就是为人能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无所阻滞,是曰圆神。
商人需要扩展,就此而论,胡雪岩与其他商人无异。但是胡雪岩所处的那个时代特殊,胡雪岩的应对手法也与常人迥异,因此,胡雪岩的商业扩展也成为特点鲜明、世人瞩目的现象。
胡雪岩在其商业经营中表现出了气吞山河的大气魄。其不断扩展与官僚阶层、与江湖势力、与洋人及洋人买办、与下层被管理者和下层百姓的关系;在商业经营范围上,即不断扩展其钱庄业覆盖范围,其丝业垄断能力,其典当业、药业以及其他能够迅速扩大其声名的慈善业和广告业。最后,终成富甲天下的巨商。
商场有商场的规则。
杭州城光复,胡雪岩找到王有龄的尸首,感念其知遇之恩,不禁哭吊了一番。朝廷自然为王有龄的殉节而死,感到十分痛惜和钦佩,特下诏褒奖,并厚恤其家属。
胡雪岩取出王有龄在阜康的全部存款,归还给他的家属。除此之外,胡雪岩还定下每月拿出二百两银子照顾王有龄几位遗子直到成年的规矩。
杭州城危急之时,胡雪岩已经把杭州阜康钱庄的银两全部抽出,转移到上海等地的阜康钱号。所以胡雪岩并没有因为杭州城的失陷而有损失。
有不明事理的,就拿这做文章,说胡雪岩早就存了投机之心,显见出没有诚意与王有龄共同生死。以王有龄待胡雪岩之厚,这种做法便显得让人心寒。
其实王有龄是知道胡雪岩抽走存款的,而且王有龄还鼓励胡雪岩这么做。因为,与其让这笔钱落到“长毛”手里,还不如抽到上海。只要钱在上海,倒不愁没有力量购买军械,守卫杭州。
有人说有异议的不在于胡雪岩把阜康的钱抽走了,而在于胡雪岩当时把王有龄交托给他经手的浙江防务费用一并偷偷抽调上海,并且趁战事混乱,不明不白地私吞了许多公款。
如果真是这样,胡雪岩的行径倒值得怀疑了。
不过依胡雪岩的力量,尚不足以封住所有人的口。况且商场上的事,不免磕磕绊绊结下很多怨仇。这些仇人,就算在浙江,因为有左宗棠的拦挡没法揭胡雪岩的底,在上海,却有足够的力量把胡雪岩的丑事揭露清楚。
既然一直没人这么做,可以估计,传闻只是传闻,胡雪岩吞没公款的可能性不大。
时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传闻,与胡雪岩的行事有很大关系。胡雪岩与官府联系过于紧密,人们不免会想到,这里边会有弯弯绕。
弯弯绕是有,不过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绕法。胡雪岩经商,自有他的一套思路和原则。
在官款问题上,胡雪岩的原则是:互相利用完全可以,官私不分绝对不可。
因为按照胡雪岩的想法,官款犹如君,所谓伴君如伴虎。虽然它含混、款目大、有后盾,用起来很方便,可是因为它不像私款,明确了定息、手续,随我怎么用都无不可。所以依照商人凡是与“官”有关的都要特别谨慎的原则,胡雪岩对官款都持若即若离的态度。终其一生,你可以说他借机为自己赚了一把,却绝对不会发现他强吞公款的事情。
照胡雪岩的话,就是“在官言官,在商言商”。王有龄身为巡抚,自然处处得从“官”的角度考虑问题。胡雪岩的心思却全在“商”上,所以他做每一件事都从“商”的角度考虑怎么处理。
从杭州抽走阜康资金,胡雪岩是对王有龄明说了,并不是胡雪岩不重交情,而是他从商业角度,谨慎地处理这一事情。“人可以与你共生死,经营的资财却不能”,这是两件事,不可混为一谈。
事实证明胡雪岩撤资十分及时,而且效果甚好。因为上海平安无事,保住了几万户客户的财产。杭州沦陷,好多钱庄的财产一朝全部被太平军征用,唯有阜康钱庄,无一损失。客户感念胡雪岩经营有道,故而在阜康资产回流后,无一抽走存银,相反,有好多在战乱中保住了财产的人家,也都纷纷前来阜康存储。阜康的规模,不但没有因为战乱萎缩,反而一下子扩大了。
接收太平军存款。
档手老夏却来找胡雪岩了。
“胡老板,我有一个老弟,想在阜康立一个户头。”
胡雪岩随口应道:“那立一个就是了。”
老夏道:“不过数目比较大。”
“多少?”
“三万。”老夏答道。
一下子就存入三万,倒也确实不算小。不过,阜康因为生意好,三万五万的户头也并不算特别少见。
“他说怎么个存法了吗?”
“一存十年,十年后再取,另外有一万两活存,随用随取。”
一下子就要存十年,这倒是不多见。胡雪岩听着总有些古怪,便又问老夏:“他没说为什么要一存十年?”
自然是说暂时用不着。不过老夏这时却迟疑了一下:“胡老板,我表弟这钱,我担心有些麻烦。”
会有什么麻烦?胡雪岩警觉道:“怎么了?”
“他原来是‘长毛’。”
“‘长毛’?”胡雪岩心中一惊。不过随即又回过神来:“你是说官府在追他?”
老夏摇摇头:“官府倒没有追他,我担心以后会有问题。”
胡雪岩掰着指头寻思了半天:“你表弟没说他当‘长毛’时与官府打过仗没有?”
“仗是打过,不过是跟着大队人马冲。说起来话长,胡老板,我表弟还欠着几条人命,不过不是在做长毛时犯下的。”
原来,老夏的表弟叫周二俊,从小生长在长江边儿上,家里靠摆水果摊为生。
周二俊长得相貌平平,他的一个姐姐却长得非常出众,十七八岁年纪,犹若一朵花儿。眼看到了年龄,找了婆家,就要出嫁。这个时候,小镇上有一个恶霸却盯上了她。
这恶霸人已到了中年,因为他哥哥在外地做了知县,本地的官府也就都十分抬举他们家人。这恶霸借了哥哥的威风,肆无忌惮,多次调戏周二俊的姐姐。
周二俊家无依无靠,只好忍气吞声,巴望着闺女赶快嫁了出去,也免了招祸。没想到这恶霸先动了手,有一次趁着看戏,他把周二俊的姐姐拉到背地儿里强奸了。
周二俊年少气盛,操了一把菜刀,埋伏在半路上,趁那恶霸路过不防备,把那恶霸砍死了。恶霸的家里自然不依不饶,报了官府,要拿了周二俊偿命。
镇里的人倒都很同情周二俊,连夜掩护他渡江逃走。那恶霸家里见逃了主凶,便报官府缉拿周二俊家里人。
当时的县令还算清明,知道这场灾祸全是由那恶霸作恶太甚引起的,既然主凶已逃,也就断无再拿了周二俊家人的道理。
那恶霸的家人见县令不睬,就约了一群恶棍闯进周二俊家,把周二俊父亲的腿打折了。
周二俊逃出去后,正赶上太平军起事,在半路上被捉了去。周二俊这时走投无路,也就只好归顺了。
他带着太平军打到了家乡。也赶得巧,那恶霸全家正好在给老太太祝寿,连那做县令的大哥也从外地赶回来了。
太平军听说有一个清朝的县官在,不由分说,冲进大院,把那恶霸全家老老少少,一个不留,全给灭了。
周二俊从此就在太平军做事。不过家仇已报,他也并不想去打仗,就通过太平军的一个小头目,谋了个负责管理军中粮食供应的差使。
那周二俊干了几年,渐渐懂事。他眼光好,晓得太平军起事,不可能长久。所以他利用便利条件,悄悄把一家人送到浙江安顿下来,自己则留在太平军那里,借采办粮食,赚了不少钱。
太平军在哪里打仗,他在哪里赚钱。虽说他从来没有去劫掠外财,十多年下来,手头也攥了四五万两银子。
后来太平军往南撤退,他就留了下来。好在他父母已经在本地生活了十几年,他也经常来往,所以周围邻居并没有人怀疑他是太平军。他用手中的钱买了一院房子,娶了一房媳妇,仍以小买卖为生。
不过他带回的钱却没地方安置。一个做小买卖的,要是一下子存进去这么多银子,不免招人怀疑。他只好找到了他表哥,让他帮忙想个办法。
胡雪岩听着老夏叙述,对周二俊倒生了钦佩之情。一个无依无靠之人,身在动荡之中,心里却从来没有杂念,一心为将来的生计奔波。
老夏讲完,胡雪岩略一沉吟,问老夏道:“你是担心将来官府会追查?”
老夏点了点头。
“照我看,”胡雪岩道,“官府肯定不会追查。为什么呢?第一,你表弟是个谨慎之人,不然的话这十几年也不可能这么过来;第二,你表弟和官府没有结下怨仇,要说他杀过人,那也是因为对方该杀,更何况,你表弟也有幸,那一家人全灭了,恩仇一笔勾销;第三条,你表弟这钱也是正道来的。”
胡雪岩这么一分析,老夏也觉着还说得通,就又点了点头道:“你是说,我表弟这笔钱可以存?”
“当然可以存,”胡雪岩肯定道,“老夏,不光你表弟的钱可以存,其他归顺了的‘长毛’的钱也都可以存。”
老夏惊讶道:“不管是谁,只要他已经归顺了官府,都可以?”
胡雪岩道:“是这个意思,老夏。”好像猜透了老夏的心思,他接着说:“你一定要问,为什么?就不怕官府查吗?”
胡雪岩顿了顿,道:“你听我说,老夏。官府肯定不会查。为什么呢?因为官府要查的话,也是出力不讨好。你想想吧,钱财这个东西,谁不是等非常放心了才拿出来?你官府要一发文告,说要清查了,那手头有点儿钱的人,还不早早把钱藏起来了?要是让有钱人自己拿出来,钱容易聚拢,要是藏起来了,你想想,要你找起来,费不费劲儿呀!”
老夏跟了胡雪岩这么多年,对他分析问题的思路非常佩服,经他这么一说,自己也有了想法:“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胡老板。有钱人要是把钱藏起来,打死我也找不出来。我在明处,人家在暗处。除非官府事先知道谁家有钱。”
胡雪岩道:“就是喽。就像你表弟,一个摆小摊儿的,谁会知道他手头还攥着大把银子?再说了,官府要发布禁查令,无非是想借机补一下库府。可是你想一想,那些负责查抄的,一旦见了银子,有几个不是舍了命先往自己腰包里装的。”
老夏点头称是:“从来坏了事的,都是执行的人。”
“既然官府自己明知查抄是件出力不落好的事,明智一点儿的,谁会出头做这件事?”
“所以,”胡雪岩总结道,“你可以放心地接收‘长毛’存款。不过有一点,我得事先声明,他自己得估量着官府不会当他是个死对头,非要抄他不可。老夏,我估摸着,这一段像你表弟这样的存款不会少。咱阜康也可乘机做大了。”
老夏听了,满脸放光。不过他还是有点儿疑虑:“胡老板,你估计官府会不会因为咱们有‘长毛’的钱,找咱们的麻烦?”
胡雪岩道:“老夏,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咱钱庄开了就是做钱生意的,我们只需要对客户负责。再说咱也可以说了:‘我怎么知道他就是个“长毛”?他脸上又没有写着。’”
老夏道:“只要不会给咱钱庄找麻烦,我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胡雪岩乘机教育老夏道:“老夏呀,脑子有时候要活一些。你只要记住了,钱庄是为客户,讲的是一个信用。其他的问题,那不是咱钱庄的事。”
“归顺”抑或“投靠”
左宗棠光复杭州,又与李鸿章的淮军南北夹攻湖州。守卫在湖州的太平军寡不敌众,弃城逃跑。因为东面是大海,南北都有清军,所以太平军开了西门,一路逃到了浙西,又沿浙西向南,进了福建。
这时朝廷命左宗棠任闽浙总督,署理浙抚。这样安排,是要借重左宗棠,让他带兵进入福建,最终剿平太平军。至于军饷,自然大部分是要摊在浙江了。
浙江是个富裕省份,每年丝茶捐税,加上各口岸捐税,约有四十几万银子。蒋益澧这时任浙江藩司,因为这个职位是左宗棠力保而得的,所以他感恩图报,自然把全部所得一齐押解福建军营,以充军需。
不过左宗棠的打法,是学了曾国藩的。曾国藩打仗有个要诀,叫做:“打仗不慌不忙,先求稳当,次求变化;做事无声无息,既要精到,又要周道。”这“不慌不忙”四字,左宗棠学得最为应心。入闽之初,他便告诉胡雪岩,他这次剿‘长毛’,要以五年为期。
左宗棠自有他的想法。这朝廷从来是个贱脾气,报十个月,他巴不得八个月完成。人的心理,所谓“得陇望蜀”,永无满足。所以报上去的时间要长一些,要是早早完成了,自是皆大欢喜。要是完成不及,反正有言在先,朝廷也抱怨不得。
胡雪岩因为跟左宗棠已经处了一段时间,对他这些弯弯绕绕已经习惯,不过提醒他说:“浙江地面初定,尚未恢复元气。左大人用兵,浙江支持你,自然无话可讲。不过要是时间久了,恐怕浙江也承担不了。”
左宗棠却说他自有主意,这主意还是承了他“不慌不忙”四字来的。不过,与曾国藩的“无声无息”主意却相去甚远了。
依照左宗棠的意思,这入浙要广罗人马,显示出是要打大仗的样子。人马要多,显出‘长毛’的势力还很强大,需要做大的布置才行。目的无非是做给朝廷看,表明我左宗棠入闽剿贼,一点儿也不比攻下金陵容易,起码也是难度差不多。
其原因还在金陵攻陷之时,朝廷论功行赏,大大表彰了攻下金陵的曾国藩之弟曾国荃。左宗棠心性高傲,自然不肯服气。待浙江全境收复,左宗棠本来以为可以大事奖赏了,不料朝廷只是封了他个闽浙总督之衔,命他入闽追敌,说是“待发逆俱平之后,一同论功行赏”。
为了这个缘故,朝廷本来封曾国荃浙江巡抚,朝令已下,左宗棠却堵着一口气,不肯交印。朝廷也不好扫他面子,只好拖着,希望左宗棠自己感到无趣,主动交印。左宗棠却装聋作哑,赖着不交。曾国藩因为多了心眼,担心功高盖主,为避风头,就替弟弟请病归家。朝廷哪里好意思让一个赫赫功臣解甲归田?可是左等右等,拗不过左宗棠的“骡子”脾气,只好同意了曾国藩的奏请。曾国荃窝了一肚子火回乡养“病”去了。
左宗棠也窝了一肚子想法,他要把这平逆的末功做得比天大,好显出他的本事来。
架势是摆开了,却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左宗棠的如意算盘是,要你朝廷知道闽逆不好平,就有理由多要饷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