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天来到禅修园,听自然尼师说要带我去孤邸时,我在心里轻轻愣了一下。只觉得好古雅的一个词,有点不太确定所指是哪两个字。
后来随着她穿过石子铺的小径,走进竹篱围起的一座院子——门前写着“女众禅林”四个字——进去,是宽敞的空地,立着竹竿,搭着晒衣绳,上面晾晒着被单衣裳等,绿草掩着简单的石板路,通向两边林立的竹楼。
原来,这就是“孤邸”了,也就是禅修者的住处,取自巴利语 Kudi 的音译,是专属名词。
从前为了写作《步步莲花》,我曾细读过各种佛教史籍,知道在原始佛教中,当释迦牟尼决定不拘泥于“林栖”,而答应接受信众的施舍建造僧侣宿舍时,原本有两种形式:一是“僧伽蓝摩”,简称“伽蓝”,意思是众僧共住的园林,就像我在鹿野苑见到的规模浩大的精舍遗址;二是“阿兰若”,简称“兰若”,意思是在山林间和村镇外的空闲处建造的小屋子,或独自一人、或两三人共住的清修之所;石窟,便是“兰若”的一种发展形式,其建造目的是为了方便僧侣远离尘嚣,在深山静修。印度的阿旃陀即是其代表建筑,而中国的敦煌莫高窟,则是向原始佛教致敬的一种形式。
南传上座部佛教的所有行止规矩,都遵循最原始的印度佛教,而这座法乐禅修园,也就相当于印度的伽蓝了。
能在今时今世有缘来到一座像佛陀时代“祗园精舍”那样的伽蓝修行,体验两千多年前原始佛教的禅林生活,是多么殊胜的缘法。这使我在入园第一瞬间就被彻底震慑住了。
女众禅林的孤邸是一色的吊脚竹楼,一楼两户,我称之为“联体别墅”,很原始的木板地——不能叫地板,因为极粗糙简易,只是刨平的长条木板粗略地拼在一起,中间的缝隙大得可以伸进一只手指去。
墙体是竹子对半剖开再笔直排列,房顶是粽叶层层覆盖,只有房门是正儿八经的木板门,未上漆的。小小竹楼用钢筋架起三个台阶的高度,以避蛇鼠与潮湿;一人一间,大方得近乎奢侈。
我被分派在 211 孤邸,进院门处正对着的第一间。
推开门,看到小小一间还辟成一室一卫,用竹墙隔离。卧室里一张架子床,床上也只铺着几块木板,从内务室领了被褥床单直接铺上,别说床垫了,草席也没有一张——这是真正的蜗居,窄窄空间里除了床没有任何桌椅板凳家具,有也没地方搁,一只手提行李箱就是我全部私人财产了。
我衡量了一下,若在房里密密摆满单人床的话,大约可以并排摆两张,再打横摆一张。门是向里推的,可是因为与床的间距太小,不能完全推开。
洗手间倒是瓷砖地,有淋浴头,也有洗手盆,冲水便池,对我来说这就很足够了——我对于宾馆的要求,也不过是房间干净,有独立卫浴即可。
想象中的禅修,一定要住在绿油油的竹林里,晴天看新笋迸出,雨天听竹梢滴沥,就像林黛玉的潇湘馆。这个愿望在曼听并没有实现,但是住在绿色植被间的竹楼里,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而且草檐下伸出一截窄窄的走廊,竹栏杆,木板地,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屋内不通风光线又暗,因此我没事的时候,就总是坐在走廊上,背倚孤邸的竹墙,借着草檐的遮蔽看书、听雨。
书中说,在佛陀还是须弥陀菩萨的某一世轮回中,他发愿要散尽家财去做隐士,帝释天察觉后,就命毗首羯磨为他在喜马拉雅山中准备一间最适合禅修的舒适住所,需要具备八个条件,使其成为修行的完美乐园:
1. 不收藏财物和谷类;2. 易于获得适量的食物(比如有很多果树和麦田);3. 只食用适当的食物(不须杀生);4. 没有抽税与充公财物的烦恼;5. 不执著于衣物与用品;6. 有安全感;7. 不会受到强盗的威胁;8. 不须与官员打交道;9. 可以自由地走动。
而我在禅修园的生活,不正是如此吗?
每天打坐六小时,上早晚课两小时,做义工一小时,一天两餐,过午不食,上交手机、电脑,断绝一切外缘,不化妆,不外出,住在简单的环境,穿最简单的衣裳,满足于最基本的物质生活,房间里没有贮存过剩的食物,没有任何奢侈的电器,不思享乐,专注禅修,安然自在,一如经典中的生活。
有人说,心中有佛,身处红尘亦当清净,何必刻意寻找修行的地方?——道理也许没错,但是说这话的人真能悟彻做到吗?若真做得到,那的确不必修行,因为他已经成佛了——佛祖在做菩萨的时候还需要寻找特定的地方隐居修行,即便成佛之后也还是每年要闭关三个月度过雨安居,今天的凡人竟敢自称已经定力修为高到了不染六尘?所以说这话的人其实根本没有涉猎过禅修,不过是鹦鹉学舌,说一些自己也不懂得的空话罢了。
《尚书》说:不宝远物。《老子》说:不贵难得之货。人们总是忍不住要跟自己较劲,跟别人争风,物以稀为贵,越是罕见难得的就越要用力追逐,务求人无我有,人有我奇,却不问那件事对自己是不是真那么重要。这就是执念,是愚蠢人的自寻烦恼。
这道理很多人都懂,却只是不能真正看得破,放得下,抵御诱惑。但是在禅林中,所有人都只能安于最基本的物质需求,虽然在家众一时还做不到出家人那般“三衣一钵”,但也都不饰铅华,简衣素食,每天只以诵经坐禅为意,自然便打消了物欲的妄念。
难得的是,禅园内无论是十戒尼还是在家众,无论法工组长还是普通义工,无论已经上禅的“高人”还是新来的学员,甚至无论尊者还是杂工,所有人的待遇都是一样的,并没有谁的房间会更宽敞更舒适更华丽,连装备都是整齐划一的。
即使住持的都罕听长老与玛欣德尊者,也是住在一楼两户的孤邸中,两位长老共用同一个屋顶,同一座楼梯,并没有自己独立的住处。并且同所有僧众一样,也要每天早晚念经,忍受蚊虫叮咬,早午斋与众人一起排队等候,享用一样的斋食,并没有任何额外的优遇,只是在开示时才会移坐到一把巨大的鎏金朱红大椅上,趺坐说法。
在这一点上,禅林可真是做到了“众生平等”。
以前总觉得断发出家,真的就能断绝烦恼吗?
现在身处禅林,真是有点理解出家人了。
《沙门果经》里对出家人的形容是:“舍弃少量财产,或舍弃大量财产;舍离少数的亲戚眷属,或舍离多数的亲戚眷属;剃除须发,披着袈裟衣,出离俗家而为无家者。他如此出家,防护身而住,防护语而住,防护意而住,满足于最低限度的食物和衣服,乐于远离。”
出家不是结果,而是开始。
只是动作,不是目的。
出家人要“舍弃”、“舍离”,在断发受戒之后,要开始“修”,是清修,也是苦修。最简单的生活,最严格的作息,最持久的定力,最精准的戒律,这些都要一一遵守、执行。安住于这样的生活中,持之以恒,心自然会变得简单、清净、柔软,无欲无求。
如此,远离的就不只是尘埃与喧嚣,也还有欲望与烦恼了。
我在寺里只是学员,又称为在家众或近事女,无须断发剃度,但也要三皈五戒,清净禅修,过着与在俗世全然不同的生活,看世界的态度和角度也明显地会
发生不同。尤其是有一天中午,自然尼师告诉我有电话找,要我等在办公室外。
过了会儿,电话铃响起,是老公打来的,同我商量新家装修的事,絮絮叨叨说了几家装修公司的报价,乳胶漆书柜板的分类价格,以及木工水工电工的新行情,我忽然觉得无比厌倦而且无聊,简单地说了句“你看着决定好了”,挂了电话。
回到孤邸里,坐在简陋的木板地上,看看周围简单却齐备的装置,想到即使这样不着一桌一椅,只是一衫一裤,我也可以很快乐;再想想老公正在家中为了新房装修而大动干戈,就觉得俗世的生活真是自寻烦恼。那么多的事要想,那么多的钱要花,究竟何苦呢?
想到装修,就仿佛听到了刺耳的电钻声,满心厌恶。在都市中,每个人或真或假地都会说到“清净”二字,但实际上,怎么可能得到清净呢?走在车水马龙尘嚣扑面的街头,到处都是施工队的土坑围墙,整个世界满目疮痍,而且永远治不好的样子。拥堵,肮脏,混乱,嘈杂,这就是城市,眼、耳、鼻、舌、身、意,无一处不被胁裹,无一时感到清净。六根不净,心思如何清澈得起来?
正如经中所说:“居家繁杂,是尘垢之途。”即使再大的房子,再好的装修,也会充满种种现实的局促与障碍,导致尘垢繁生,何如“出家开阔”,天地清净呢?
虽然我不可能就此出家,也不能一辈子躲在禅林里,终还是要去面对所有现实的琐碎的烦恼,面对尘垢之途。但我希望我能在禅林中视孤邸为豪宅,也可以在俗世中视华屋为孤邸,保持一颗禅修的心,多一点思考,多一点沉静,多一点
冲淡与柔软。
如此,便不虚此“修”了。
◎离寺后记
离寺后有一次同人说起禅修,有位长袖善舞的朋友很高调地说:我知道,我还组织过好几次禅修呢——我初而肃然,继而愕然,终而恍然——原来,这正是他的升官发财之道,巧立禅修营名目,组织一些企业老板到寺里闭关一个星期,吃吃斋,说说法。但其间并不禁语,更不会断绝外缘,手机、电脑随声携带,没事就打打电话发发微博,甚至曝一下当天丰富的斋菜,名为修行,其实只是让老板们体验两天住寺生活,同时以学法为由来交际结缘。一为募捐,二为交流。这样的禅修,又怎么可能体悟清净之道?
所以有志禅修的朋友,请务必查阅条例,注意三点:一、正念的禅修营不以赢利为目的,不设收费,不会划定人群; 二、真正的禅修营一定是要求断外缘的,倘或做不到,那就在家多读两本佛经典籍修心养性好了,不必苛求避世,反对别人形成打扰;三、禅修最好远离闹市,最好是在山林中,方符合佛陀的教义,那些香火鼎盛的景点区寺院无论拥有多么神奇的传说和伟大的历史,都是不适合禅修的。
由于禅林的网址经常变动,这里就不附注链接了。有意禅修的贤友只要在网上搜索“南传上座部佛教”网站,按照报名要求填写表格,将申请发至邮箱等候回复即可,不需要任何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