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蓝宝石十字架——【英】G·K·切斯特顿 (2)
街道上稀稀朗朗的灯光，难得看见有几家有窗户的，仿佛它是一条修在所有建筑物背后的街道。突然，暮色中一扇凸出的窗子引起了柯伦的注意，因为在暮色中它像牛眼灯一样异常明显。柯伦犹豫了一下，在一家装修得眼花缭乱的小糖果店前停了下来，他小心地买了13支巧克力雪茄——显然是在准备找一个和店主攀谈的借口，但看似没这个必要了。店主是一个态度生硬、年龄偏大的女人，脸上写满了疑问，当看到柯伦身后站着警察时，女人敏感的神经顿时警觉起来。
“我已经把那个包裹寄走了。”
“包裹！”柯伦不解地望着她。
“我指的是教士丢在这里的包裹。”
“不要隐瞒，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柯伦和警察们被她的话搞得一头雾水。
“嗯，”那女人怯怯地说，“也就半个小时前吧，有两个教士来我的小店里买薄荷糖，然后就向荒地那边走去。但没过多会儿，其中一个跑回店里说：‘我丢了一个包裹在这里，帮忙找找有没有？’我四处帮他找，最终还是找不到。他就说，‘没关系，如果找到了，麻烦把东西寄到信封上写的这个地址。’然后给了我一先令误工钱。说来也怪，待他走后我竟然在刚才找过的地方找到了他掉的一个棕色纸包，我想这应该就是他要找的东西，于是我按他信封上的地址寄出去了，那地址写的好像是威士敏斯特的什么地方……”
“汉普斯泰德荒地离这儿近吗？”柯伦问。
“不远，大约走路也就十五分钟就会看到荒地。”
柯伦跳出商店就往荒地跑，他知道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两位警察勉强小跑才能跟上他。穿过街道，一大片空旷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孔雀绿的苍穹融入暗紫色的天边和阴暗的树木之中，眼前呈现出一片金黄。柯伦站在坡地上，眼睛望着远方，就在谷地的对面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有两个穿教士服的人影穿梭在远方分散的黑压压的人群之中，虽然离得远，人影看起来显得很小，柯伦侦探仍然可以看出两人的身高差距十分明显，其中一个比另一个高得多，身材也魁梧很多。随着距离慢慢地缩短，看到的更加令柯伦惊讶——其中的一张脸太熟悉了，他就是在哈维奇火车上遇见的，矮胖的埃塞克斯小本堂神甫。不管高个子是谁，这个矮个子的肯定就是他，因为柯伦侦探对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重重迷雾也都散开了，一切事实都合理地对应起来。
柯伦今天早上就听说，有一位布朗神甫从埃塞克斯来，带着一件价值连城的古文物，就是他小心翼翼包在纸包里的镶蓝宝石的银十字架，让参加“圣体会议”的外国神甫观赏。柯伦发现的事情，当然也少不了伯哈特，这个大盗哪里有新鲜事能少了他。像伯哈特这样富有创意的“演员”，把自己装扮成神甫，简直是小菜一碟，这位天才大盗再用些手段把真正的神甫骗到汉普斯泰德荒原，也是合情合理的。柯伦心中对小个子神甫的同情感油然而生，不知道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不知将要面对怎样的危险处境，同时又对伯哈特无耻的行为感到气愤。想到这个江湖大盗即将使用他卑鄙的手段骗取稀世珍宝，柯伦侦探就感到义愤填膺。但一想到自己和伯哈特之间发生的一切，想到使伯哈特走向胜利的一切，他的脑海里不禁泛起了细微的思想波澜来。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那么多蹊跷的事，比如打碎玻璃、往墙纸上泼汤这些事和盗取蓝宝石十字架有什么联系呢？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想到这些，柯伦侦探的头都有些大了，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他尾随的那两个人正在往更寂寞荒凉的高地走去。地面满是低洼的灌木丛，一不留神视线就被遮挡了，侦探将追随的目标跟丢了，很是懊恼。正在他焦急不安的时候，眼前一闪，那两个目标人物重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个背影出现在一座圆顶的山脊之巅，仿佛两人正俯视着绚丽美妙而又苍凉落寞的余晖。这次他们坐在了凳子上，看样子是在进行严肃的谈话。头顶的苍穹正在慢慢地由绿色变成墨蓝，点缀在天顶的星星越看越像真正的宝石了。柯伦用手势示意同伴悄悄地溜到旁边一棵茂盛的大树后，他们第一次近距离地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美好的期待也许将成为泡影，大概过了一分半钟之后，柯伦侦探心里想到的一种糟糕透顶的猜测慑住了他，他开始为自己的鲁莽行为懊恼。在这么美丽的夜色之下，本该拿杯威士忌好好享受，他却偏偏把两个英国警察拖到荒地来干这种差事，简直是糊涂至极，因为他并没有听到想听的内容，那两个神甫正高谈阔论地说着玄妙的神学问题，像真正的神甫那样。
“……他们在中古时代说的是大堂不受腐蚀。”他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埃塞克斯小本堂神甫讲话的尾巴。
“那个高个子神甫肯定地点了点头说：“啊，对的。现代这些不信宗教的人认为他们的理智可以帮助他们，但身处大千世界，谁又能无视上空这一个奇妙的宇宙呢？在那里，理智是绝对战胜情理的。”
“不可能，”矮个子神甫说，“理智和情理是永远不会冲突的，因为理智往往是合乎情理的，即使在茫茫人世即将灰飞烟灭之际，在最后的地狱的边境，也是如此。有的人认为教会贬低理智，正好相反，教会在这个世界上独独确认天主是理智所承认的，是最尊重理智的。”
高个子神甫抬起他的脸，望着星光闪烁的天空说：“可是有谁知道，在这个无限的宇宙中……”
那仅仅是物质上的无限，不是在逃避真理法则意义上的无限。”小个子神甫一个急转身说。
柯伦觉得这是他一辈子干下的最蠢的事情，简直就栽了个大跟头。也许是由于他在树后听这两个人讨论神学，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这时候他似乎听到那两个英国警察在背后窃笑。
柯伦觉得不会有什么他想要的结果了，正准备悄悄地溜掉时，高个子神甫一阵莫名的沉默让他觉得很好奇，于是，他停了下来。终于，高个子神甫又开始讲话了。
“天上的奥妙神秘莫测，但就我个人而言，我只有低下我的头。”
高个子神甫的头依旧低着，连声音和姿势都一点不改变地说：“我命令你把你的蓝宝石十字架交出来，你我都是只身一人在这里，不想让我把你撕得粉碎的话，就照我说的做。”
姿势和声音没有任何变化，但突然改变了话题，给他们之间的对话带来了强烈的震撼效果。但身带蓝宝石的矮个子神甫似乎并没有那么震惊，只是把头轻微地朝高个子那边斜了斜，他可能没听懂高个子神甫的话，或者，他被吓得僵在那里。
“不用怕，你的眼神告诉我你猜对了，”高个子神甫仍然不变声调地说，“对，我就是伯哈特，大盗伯哈特。
他得意于自己出其不意地给了小个子神甫当头一棒，又说：“喂，你怎么还不把那个十字架交出来？”
“不给！”另一个声音异常坚定有力地说。
伯哈特抛掉教士伪装，低声笑了笑，那一刻狐狸的尾巴终于露了出来，强盗的本性暴露无遗。
“不给，”他叫道，“你这个骄傲的教士，你不愿把它给我，那我告诉你，好好留着你那假货吧，因为真正的珠宝已经到了我的手里。”强盗说道。
小个子似乎茫然地转过脸，怯生生地问：“你——你肯定吗？”
伯哈特胜利地欢呼了一声。
“说真的，老兄，我敢肯定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于是仿照你那纸包做了一个和你那一模一样的复制品。现在，我的朋友，你怀揣着的是复制品，而真真正正的蓝宝石却在我身上，你没听说过吧，布朗神甫，我和你玩了一套很老的把戏。”
“哦，是的。”布朗神甫神气地搔着头发说，“我听说过。”
伯哈特仿佛被异物卡住了喉咙，把刚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以一种独特的眼神盯着面前这个不起眼的小神甫。
“你在什么地方听什么人说过？”
“哦，我怎么能轻易告诉你他的名字，他找我的原因是来向天主悔罪的。”小个子神甫轻描淡写地说，“20年来他一直靠复制棕色纸包，使自己过上了富裕日子，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我对那个家伙的手段太了解了，以至于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了，我们刚见面时，我就怀疑你了。你袖子里藏着的有穗状花絮的带刺的手镯，我在哈特尔普尔当本堂神甫的时候，就见到三个戴这种手镯的人，正是你带的手镯向我透露了你是谁。难道你没看出来我那个时候已经在怀疑你了吗？我誓死也要确保十字架的安全，你所见到的我那种疯疯癫癫的样子是我装出来的，自作聪明的家伙，看到你掉包的时候，我又把它掉回来了，真的被我留在了后面，难道你没有看出来？”
“留在后面？”伯哈特神色慌张地说。
“嗯，说得没错。”小个子神甫依然不紧不慢地说，“你走后，我回到糖果店，告诉他们我掉了一个小包，留给他们一个特定地址，告诉他们如果找到包的话，就寄到那里，走的时候给了他们一点误工费和寄包裹用的钱。嗯，我当然知道我自己并没有掉包，我不过是在回去找的时候故意把它留下了。”然后，他有点伤感地说：“这招是我当了神甫后学来的，从一个流浪汉那里学来的，他经常这么处理在火车站中偷来的手提袋，不过他现在进了隐修院。”他同样以道歉的神情，搔着头发说，“真没办法，当了神甫，总有人来对我们讲这类事情。”
伯哈特慌忙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棕色纸包，撕开一看，里面除了纸和铅条之外，什么也没有。他气得一跃而起，厉声喝道：“那东西一定还在你身上，就你这副德行能做出这些名堂来，再不把它交出来，休怪我动武！。”
“不，”布朗神甫神情坦荡地说，“你动武也不可能得到，因为，首先它不在我身上，其次你以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吗？”布朗神甫继续说：“在那棵树后边有两个身强体壮的警察和一位世上最有名的侦探。你一定很奇怪他们怎么会到这儿来对吗？是我把他们引来的，用什么办法通知他们的，你肯定想不到了，想听吗？想知道我就告诉你。首先，我不能肯定你是真的神甫还是强盗，我把盐和糖互换了位置，目的是检测你，一个人发现咖啡里加的是盐的时候，一般都会大为吃惊的。但你却没有声张，你保持沉默，必定有某种原因。还有当你发现你的账单大了三倍，多交了那么多钱的时候，一般情况下势必会提出反对，而你却不动声色地付了账，那证明你不想引起更多人的注意……”伯哈特好像被咒语定住了，呆若木鸡。
布朗神甫动作迟缓而头脑清醒地说：“你不会给警察留下任何痕迹，当然别人就不得不留下。在我们到的每一个地方，我都仔细地做点什么。我没有造成很大损害——泼脏的墙、打翻的苹果堆、打破的窗子……但我保住了十字架。”
“你这个蠢胖子，谁教你这么做的？”伯哈特喊道。
神甫单纯的脸上浮现出了灿烂的笑容。
“哦，你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是干什么行业的，你不知道吗？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听各种各样的人讲他们的真正罪恶的，这些话他们一辈子也不会对其他人讲的。”
“啊！”强盗大张着嘴朝天怒吼，“我要杀了你！”
一切都于事无补了，伯哈特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三个警察从树后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