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天没有吃饭。他饿,可是他弄不到吃的。早晨时他弄到一根火腿肠,那是从一条京巴狗的嘴里讨来的,狗晃晃脑袋,慷慨地将火腿肠赏给了他。可是他见到了酒肆,见到酒肆里的食客,见到食客嘴里的骨头,就再也没有了胃口。他穿着从垃圾场里拣到的布片,那些布片挂在他的身上,就像一绺绺绽开的皮肉随风摇摆。夏季里,大多时,男人会裸着身子。他坐在垃圾场边唱歌,那些歌忧伤并且绵长,一直飘回他的家乡。他苍白的皮肤在月亮下闪烁出铂金般的光芒,他成为垃圾场的拥有者和守护神。而当他离开垃圾场,他便成为一条狗。他被人们喝来赶去,他远比一条狗低贱百倍。他蜷缩路边,仰起脸,看头顶上急匆匆或者慢腾腾的皮鞋。人们扇动着鼻子,神色慌张地避开他,又在不远处停下来,纳闷并且厌烦地盯住他看。——他是城市的累赘和伤疤,或者只是一只苍蝇,一条蛆虫,一缕臭气,他不配做人们的同类。
当人们喝着茶,谈情说爱;当人们打着饱嗝,聊起仁义道德,偶尔,他便会出现。到这时,人们便会剧烈呕吐。他是人吗?人们极其痛苦地想,是人吗?
是吗?不是吗?是吗?
胃 口
男人在超市,遇到一款正搞促销的火腿。陌生的牌子,个头大,份量足,价钱也不贵。男人动了心思,买下两根。家中养有一狗,取名叫肉肉。肉肉娇生惯养,只喝牛奶和纯净水,只吃猪肝和火腿。两根火腿,本是男人为它准备的干粮。
男人唤来狗,将火腿切下一小片,送到狗的面前。狗伸出舌头舔,伸出鼻子嗅,伸出爪子挠,然后,转了身,咚踏咚踏地走开,毫无兴趣的样子。男人拾起火腿,追上去,低了头,趴在地上,说,快吃!惯的你!火腿硬往前塞,几乎碰到狗的鼻子。狗躲闪着,退着,逃着,可怜兮兮,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女人在一旁看着,说,快别虐待它了!这种牌子的火腿它吃不习惯吧……连我们以前都没见过……或者今天,可怜的肉肉没有胃口。
男人只好把切下的那片火腿扔掉,然后钻进厨房,挥起炒勺。他炒了三个菜,熬了一个汤,然后,突然想起那两根火腿。他切下一小片,尝尝,不太香,好像也不至于扔掉,于是干脆将那根火腿切成满满一盘。他拍拍手,冲女人笑:四菜一汤,成功啰。
男人、女人和叫做肥肥的儿子围在餐桌前吃饭,电视里播放着奥运圣火传递的盛况。突然儿子说,我想吃圣火冰淇淋!女人不解,问,什么圣火冰淇淋?儿子说就是圣火形状的冰淇淋,刚上市的,同学们都在吃呢!女人说行,明天让你爸给你买。儿子不高兴了,说,吃完饭就买。男人说那也行,不过你得多吃些饭。他夹一块火腿给儿子,说,肥肥,吃新上市的冰淇淋之前,先尝尝新上市的火腿。儿子歪了脑袋去咬,只嚼一下,就吐出来。什么怪味?他表情痛苦地用可乐漱着口,又跑进洗手间,将一口可乐喷进马桶。
男人耸耸肩,对女人说,看来不仅是狗,连儿子对它都没有胃口……怎么办?扔掉?
女人说让你买的时候看着点的……你以为你是百万富翁?
男人说谁眼睛上长味蕾?要不咱俩试试,看能不能把这盘火腿消灭掉。
两个人就开始消灭火腿,却都皱着眉头,苦大仇深。直到他们一起放下筷子,一盘火腿也没少多少。
第二天,用盘子里剩下的火腿喂狗,狗仍然躲躲闪闪,誓死不从。实在没有办法,男人只好把它们倒进了垃圾筒。
星期六,男人要带儿子回乡下老家。他为父母买了一个西瓜,买了一条鱼,买了两袋奶粉,又买了两瓶老酒。临走前,女人突然提醒他,冰箱里不是还有一根火腿吗?也给你妈捎回去吧!
可是这么难吃。男人有些犹豫。
咱们不爱吃,爸妈不一定不爱吃啊!女人打开冰霜,取出火腿。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是不是?给他们捎回去吧!大不了扔掉……
男人想了想,也对。于是将火腿揣进了包。
晚上回来,女人问他,爸妈怎么说?
男人说火腿吃了一半……只切了一半,盘子就满了……爸用火腿下酒,他说他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火腿……他吃得最多,他说他的胃口,从来没有这样好过……
说话时,男人把一块猪肝细细地掰碎,笑着,喂给他的肉肉。
星期天下午,从乡下归来的儿子,提着一个大包。里面都是新鲜蔬菜,他拉开包,指给女人看,是我和奶奶一起去园子里摘的。西红柿,茄子,辣椒,黄瓜,豆角……
突然女人愣住。她在那堆蔬菜里,发现那个切掉一半的火腿。
怎么又把它拿回来了?女人看着儿子,怎么回事?
哦,是这样。儿子说,爷爷奶奶以为你们舍不得吃,就嘱咐我把剩下的半块带回来……我记得我把它从包里拿了出来,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又偷偷塞回去了!说着,一抬手,火腿像一枚炮弹,呼啸着射进厨房的垃圾筒。
我们找过你
黄昏时分,游击队试图袭击敌人的据点。他们趟过一条小河,爬过一座山坡,潜入了茂密的丛林。据点掩在丛林中心,那里有三间非常隐蔽的土房和几个端着步枪的看似松松垮垮的士兵。
他们远远低估了敌人的实力。
距据点尚且很远,他们就被警惕的狙击手发现。狙击手连开两枪,他们失去两名队员。据点里的士兵随即扑出,甚至,从一棵树的后面,闪出一辆坚不可摧的装甲车。游击队匆匆撤退,却在撤退的途中,扔下一名队员。确切说是找不到他——有人见他腹部中弹,又有人见他肩部中弹,然后,他便不见了。也许他死在草丛,也许他滚下山坡,也许,他成了俘虏,正在接受治疗或者严刑拷打。总之当游击队撤回驻地,十个游击队员,只剩九个。
六个活的,三个死的。五个死去的队员被浅浅掩埋,队长说,别让野狗把他们撕了。
然后,队长将六名队员分成两组,趁夜色再一次趟过小河,爬过山坡。当然不是试图再一次袭击敌人,他们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到那名失踪的队员。
天亮前他们必须撤离驻地。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半个晚上。
凌晨时分,第一组撤回来,他们一无所获。
第二组随后撤回,他们不但一无所获,而且又失去一名队员。黑暗中他失足掉下山崖,一个锋利的石刃,将他的脖子切开。
时间急迫,他们甚至来不及悲伤。几个人将死去的队员埋葬,然后开始了迅速并且危险的撤离。他们走出不远,发现路边挣扎着一团黑影。黑影正是失踪的队员,身上至少有五处枪伤,一条腿血肉模糊——尽管气若游丝,可是他还活着。看到他的战友,他咧开嘴,笑笑,吐出一口血。我爬回来的,他说,在路上,我干掉了一匹狼。
队长匆匆安慰他几句,又扎了简单的担架,几个人轮流将他抬到村子。即使他还活着,可是没有人相信他能挺过来。可是几天以后,他竟然奇迹般地站起,又过了两个月,他再一次拿起枪,与他的队友们并肩作战。
有时候,队长会有事没事凑近他,说,我们找过你,六个人,分成两组……
我知道。他说,我一个人爬回来,躲进草丛,敌人在我面前晃过来晃过去……
我们真的找过你。队长说,找了大半夜,为此牺牲了老耿……
我知道。他说,我的身体不停地冒着血泡,我想,我可能爬不动了……
我们找遍了山脚的石林……
我知道。可是我没有看见你们。我一个人在石林那里休息了一会儿,我的一条腿就像砸烂的鱼尾……
我们找遍了河边……
我知道。可是我没有看见你们。我在河边喝了点水……
可是我们真的找过你……
别说了。
相信我们。我们不会丢下你……
我相信。他抬头,看着队长,说,别说了。
每一次都是如此。队长向他表白,向他发誓,队员向他表白,向他发誓,可是似乎,他对他们的话,心存狐疑。后来战争结束,他和队长一起回到村子种田,队长仍然时常与他谈及此事。
我们找过你……
我知道。
我们真的找过你……
我真的知道。
嘴上这样说,然他的表情,似乎坚信曾经的队长将他抛弃和欺骗。他让队长自责并且痛苦。
秋天时候,一头野猪闯进山林,全村二十多个男人前去围堵,到最后,野猪虽被活捉,却不见了他。村人将大山翻了三遍,仍不见他。
他突然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三天以后,终于只剩下队长还在努力。
第四天,队长在一个废弃的陷阱里找到了他。他已经奄奄一息,胸口上,插着一根尖尖的竹子。队长伏下身子,试图救他出来,可是他笑着,冲队长摆了摆手。
这次没用了。他说,我的运气,不会总是很好。
我这就回村里喊人。队长说,你再挺一会儿。
真的不用,我马上就要死了。他抬起头,说,也许我早该死了,我没死,只因我在等你。我知道你会坚持到最后,我知道你会找到我,看到你,足够了。
别乱说,再挺一会儿……
我没乱说,我真的要死了。他喘息着,看着队长。我等你,只因我想对你说一句话——我相信你们找过我,真的相信。可是你们为什么总是怀疑,我真的相信你们找过我呢?
我真的闻到了花香
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长时间。
有时候他来了,扶她靠着枕头坐一会,她就能望见窗外的一条土路,和紧挨着土路的一堵斑驳陈旧的土墙。初春,有不知名的藤顺着土墙偷偷地攀爬,吐着暖的绿。
他给她削好一只苹果,她慢慢地啃,突然说,这墙真是讨厌呢!土墙遮挡了她的视线和墙那边的风景,这令她有些烦躁。
他陪着笑,他说这土墙马上就要拆了呢。然后他又一次给她描述墙那边的那个花园。有月季、紫藤、鸡冠、江斯腊、毛竹、剑麻、石榴、四季菊、金边兰,满满的一园子。他说,等这些花开了时,这墙就拆了,到时我们去散步。他的眼睛眯起来,表情里充满了期待。
她就等着。从初春等到初夏。墙依旧在,她却越来越虚弱了。
她靠着枕头,剧烈地咳嗽,她说我还能等到这些花开吗,现在这些花有开的吗?他让她等一会,然后跑出去。她看到他在窗外匆匆向她做个鬼脸,然后消失在路的尽头。过一会,他跑回来,捧一朵近似透明的月季花苞。偷摘的!他大声说。她愉快地笑了。
他告诉她,花园里的很多花儿都鼓出了花苞,看样子马上就要开了,只要这墙一拆,她倚在床上也能看见这些花了。这墙到底什么时间拆?她问。他踱到窗前,他说,应该很快。
墙继续立在那里,她也继续虚弱着。盛夏,天很热,有时她一整天都在咳嗽,生命仿佛正在离她而去。他扶她倚坐在床上,他说,再过一个月,这墙就被拆了,是真得拆,市容部门在电视上通告的。那时他握着她的手,他感觉她的手冰凉。等你病好了,我们去那儿散步。他说着,指着那墙。却不敢看她。
她把他的手攥紧,她说可能我等不到了那一天了。其实不拆也没有关系,反正我知道那儿有一个花园,花园里开满了花。梦里,我们在那里相拥呢。她微笑着,表情有些羞涩,然后她开始吐血。一大片一大片的血花,于是溅落到雪白的床单。恍惚中她觉得床单上开满了大片的玫瑰,她和他牵着手在玫瑰园里无忧地散步和说笑。再然后,她的手便垂下来。
他守着空空的病床,哭了整整一夜。他骂自己的无能,他的谎言仅把她多留了两个月,却不能留住她的一生。后来他嗓子哑了,发不出声。他盯着那堵墙,好象墙的那边,真得有一个花园。
护士交给他一本日记,日记是她的。他翻开日记,纸面上画了一个漂亮的花园,花园里有月季、紫藤、鸡冠、江斯腊、毛竹、剑麻、石榴、四季菊、金边兰,满满的一园子。
下面,她写着:
我知道,墙那边其实并没有花园。可是在黄昏,我真的闻到了花香。
小说人物的处境
我的小说里的人物,突然遇到了意外。
我安排他出场,我认为太过自然。他不嗜烟酒,他慎于风月。他的工资不高,他几乎把所有的工资全部交给了妻子。他有一个活泼机灵的女儿,有一位慈祥善良的母亲。他的工作不是很累,也不轻松。他长着一张大众化的脸,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英俊也不难看。当灾区需要钱,他会从工资里挤一点汇过去,当街上偶遇可怜的乞丐,他往往会掏光口袋里所有的零钱。他面临诸多诱惑,他小心谨慎,从未犯过大错。他是一位绅士,文质彬彬,儒雅安静。他谦虚好学,家里书架上,塞满从书店里买来的各种各样的书。
他生在我的小说里,他也将死在我的小说里。他知道他生在我的小说里,他也知道他将会死在我的小说里。可是他既不会像楚门那样痛苦,也不会像埃舍尔那样努力探寻假相与真相的交织——他对他的世界无欲无求。一部小说构成他生命中完整的真实的世界,他的世界安静并且美好,真实并且踏实。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很满足自己的生活,他希望自己在这部小说里度过他安静安稳的一生。
可是突然有一天,一位警察找到了我。他是在小说里找到我的,他请我去小说里最好的酒店消费,然后,他向我提出他的要求。
他说,他得把那个家伙带走。
带他去哪里?我吃了一惊。
带出你的小说。
为什么要带出我的小说?
因为他太美好了。因为世界上绝不可能有这般美好的人。
警察开始数落他的诸多好处,用上太多滥美之辞。他说他不该饿着肚子捐款,更不该从来不曾打过麻将。可是小说里不需要这样的人物,警察说,小说是一座城,一个江湖,一个世界,那里应该是邪恶的,血淋淋的,狡诈并且奸诈。那里危机四伏,刀光剑影,处处充满陷阱……
可是这并不影响他的生活。我说,他照样可以在我的小说里生活得很好。
可是因为他,小说的秩序被改变了。警察说,换句话说就是你的小说世界从此变得索然无趣。还可以这样说,没有阴险与邪恶的小说世界,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谁会感兴趣呢?
谁制定了这样的规则?
读者,当然是读者。警察摊开两手说,然后读者决定了编辑,编辑决定了作家,作家又再一次决定了读者……就是这样……小说不需要美好,美好的东西不应该在小说的世界里存在。所以我必须把他带走,带出你的小说世界……
可是你是警察。他没犯错,你凭什么把他带走?
因为我是道德警察……
那就更不可以了。我说,据我所知,道德警察更应该惩恶扬善。惩恶扬善是什么意思?就是要惩治邪恶,弘扬美好……
可是你忽略了一个事实。警察说,现在我在你的小说里,小说的世界是阴暗的,寒冷的,邪恶的……
可是我并不希望小说世界一片邪恶。我说,并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一位好警察。
我当然是一位好警察。警察说,不过“好”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比如说,是对小说里的老百姓好,还是对读到这篇小说的老百姓好?如果是前者,那么这小说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我和他,甚至你的小说,甚至你本人,都没有存在的必要;而如果是后者,那么,请同意我将他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