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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桃花乱(2)

……他完全有机会将我射杀,可是他没有。他倚着树干,静静地休息。也许他迷路了,他走不出茫茫戈壁,他需要一个伙伴同行。也许在死亡面前,他认为,所有人都是伙伴。他端起步枪向我瞄准,他的手指只需轻轻一勾,我就将悄无声息地倒下。他瞄了很久,这样的时间甚至可以杀死然后肢解一头水牛。我解下肩上的步枪,他没有开枪;我拉动枪栓,他没有开枪;我射出子弹,他没有开枪;我冲了上去,他没有开枪;我将刺刀捅进他的肚子,他没有开枪。也许最后一刻,他后悔了,他想开枪,可是,晚了。死去之前,他拼尽全身力气,为我掏出一块巧克力。他想干什么?将巧克力送给我?让我将巧克力捎给他的未婚妻?我不知道。总之他死去了,像一位猎人终被他的猎物杀死。他死以后,我在那里坐了很久,直到他的身体彻底冰冷。他的下巴有一颗痣。他甚至没有长出男人该有的喉结……他其实,还是个孩子。我检查了他的步枪,枪膛里,子弹排列整齐……

即使多年以后,他也需要将这段经历反复地讲——他的国家需要这样的英雄和故事。可是每一次,他都能想起曾经被忽略的细节。那些细节有时是眼神,有时是巧克力,有时是子弹,是呻吟,是砂土,是尸体……那些细节让他恐惧,让他在梦里,一次次与那个死去的孩子如影相随。

终于,他紧紧闭上嘴巴。他不再向任何人讲起那段经历,他劝自己说,那经历属于别人,与他无关。

可是,没有用。那个死去的男孩夜夜与他纠缠,终有一天,在夜里,他痛苦地死去。他用刀子将自己拉开,从小腹,一点一点往上,终达咽喉。

临死前,他对自己说,他终于,找到了我。

祖 国

老人坐在沙发上,身边坐着他的外孙。电视上气氛热烈,山呼海啸。主持人说,这不是比赛,这是战争!他的话让老人不屑地撇撇嘴,扯淡。

这是战争?老人喃喃自语,战争会有这么多观众?我们误入丛林,周围死寂一片。似乎连苍蝇都没有一只,可是我们知道,对方的狙击手无处不在。我们走,走得很慢。我们爬,爬得很小心。我们猫腰,我们卧倒,我们匍匐前进,我们屏住呼吸,我们把耳朵紧贴地面。没有人,没有任何动静。你从来没有听过的静,一片叶子掉落地上,发出轰隆一声,就像引爆一个地雷。我们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端着枪,往前走。噗一声响,有人倒下了。他躺在地上嚎叫,向肚子里塞着打结的肠子。他求我们帮他,他说,再给我一枪。

我知道这是比赛,老人对外孙打断他的话非常不满,不过跑上几千米。你看看他们的装备,运动汗衫,运动短裤,专业跑鞋,说不定还服用了兴奋剂……我们呢?钢盔!水壶!子弹夹!掉了扣子的军装!饥肠辘辘!我们趴在草地里,不敢动。中枪的兵还在嚎叫,他喊他的妈妈,喊他的妻子,喊他的女儿,喊他的祖国,喊我们。他啃着青草和泥土,他的嘴巴变成绿色。他求我们补他一枪,他说你们都是我的亲爹。他嚎了很久,声音小下来;他小着声音嚎了很久,终于只剩下喘息;他喘息着抽搐很久,终于不动。他是睁着眼睛死去的,他肯定恨我们。可是我们帮不了他,稍一抬头,就会像他一样死去。

他们跑得都很快,老人说,那是因为,他们是在跑道上,我们是在丛林里;他们是职业运动员,我们是临危受命的战士。之前我们是农民,是学生,是修鞋匠,是教书先生,是医生……我们听从祖国的召唤,远离故土,来到前方。我们趴伏很久,终于有人跳起来,端着枪往前冲。他喊叫着冲向一棵大树,他把那棵树当成了敌人。他用匕首疯狂地戳那棵树,他把那棵树削成了筷子。又是噗一声响,他就倒下了。他被子弹掀开脑壳,他的脑袋冒着丝丝白气。一只眼球滑进嘴里,被他咬得喀喀作响。他吃掉自己的眼球,他一边吃一边冲我们笑。他入伍以前,是一家眼镜店的学徒。

你在听吗?老人问他20岁的外孙,你不用紧盯着那个运动员,他跑得快,或者跑得慢,不过成绩不同罢了。可是在战场上,跑得快,就是生;跑得慢,就是死。你机智敏捷,你骁勇善战,没有用,一点用处也没有。稍不留神,你就会死去。你相信运气吗?战场上无处可藏,你只好相信运气。我们逃出丛林,经过一条小河。我们认为危险过去,却再一次中了埋伏。到处都是子弹,子弹悬浮空中,静止不动,你乱跑乱蹿,甚至稍微一动,就会撞上去。你让自己不动,你看手榴弹在空中炸开,你盯着弹片一丝一毫地接近你,慢慢扎进你的身体,一点点切开你的喉咙,你想躲,可是躲不过去。河水里漂着孤零零的脑袋和残肢,树桠上挂着的撕成长条的军装和缓缓蠕动的粉红色肠子,树杆上爬着密密麻麻的白色蛆虫和一蹦一跳的丝丝肌肉。

第三圈了吧?他怎么还跑第三?老人歪着脑袋看他的外孙,体育有什么用?为了什么又能得到什么?就像战争,为什么要有战争?战争能得到什么?也许有人知道,可是我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正义与邪恶,侵略与解放,死得壮烈与苟且偷生,拼成炮灰与恭手相送,谁说的对?该信谁的?标准在哪里?我们只知道服从,哪怕明知送死,哪怕明知毫无意义。敌人画一个圈儿,枪膛上满子弹,手榴弹堆起小山,我们就钻了进去,像靶子一样被他们瞄着打。六十多个人全都被炸成肉泥,只有我逃了出去。我逃了出去,不是因为我勇敢,而是因为我跑得快。我什么都不想。我要什么正义?我要什么胜利?我要什么责任?我要什么壮烈?我只想逃命。我打光所有子弹,我把子弹全都打进水里。我扔掉空弹夹,扔掉水壶和干粮袋。我把枪也扔了。河水被烙得滚烫,我就像在开水里蹦跳的虾米。虾米能逃出开水吗?靶子能逃离射击场吗?你知道这有多难。

第五圈了吧?现在他的队友跑第一。老人指指电视说,我知道这是策略,队友为他做掩护,力保他的金牌。战场上也有队友,战场上的队友叫做战友。我逃出来,我在草丛里躺了一天一夜。我好像睡了过去,又好像根本没有睡着,我好像梦见你的外婆,又好像谁也没有梦见。我挣扎着站起来,拄一根棍子往河的下游走。我极其狼狈又极其虚弱,一只蚂蚱就能将我踢倒。我走啊走啊,突然感觉左腿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低头看,就知道是中弹了。那一枪打得真够狠,那一枪将骨头击得粉碎。可是,我跟你说过,那一枪,是误伤,是自己人送给我的。后来他们说因为我戴了敌人的头盔。我不戴敌人的头盔我戴谁的头盔?我的头盔早被手榴弹拧成麻花,我得活着,我需要头盔。自己人没送我头盔却送给我一颗子弹,他们是我的战友。

只剩最后一圈了吧?现在他终于跑到第一。只要保持到终点,这就是一块足可以让他享用终生的金牌。老人喝口水,说,对这场比赛,他肯定会一辈子心存感激。可是我痛恨那场战争!它不仅让我失去六十多位战友,还让我在下半生里,经历了太多别人不曾经历的苦难。我回来,回到祖国来,几年以后,竟然被投进监狱!知道原因吗?因为我没有在战场上死去!为什么大家都死了就你活着?有问题!被怀疑通敌,吊起来打。打得受不了了,就胡乱招。胡乱招了,罪行就重了,打得就更惨。打得更惨,再胡乱招……一个人被折磨得受不了,就会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多了,到最后,连自己都信了。那时我没有信仰。那时我什么也不信。正义,道德,荣誉,因果,法律,宗教,民族,祖国……什么都不信。他们不允许我睡觉,不允许我喝水,不允许我见你外婆,不允许我自杀……我在祖国以外的地方经历过一场战争,拣回一条命。我回到自己的祖国,那时,我认为这条命,熬不过去了。嗷——

老人突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兴奋的长长的嚎叫。第一!他紧紧拥住身边的外孙,金牌!第一!

老人身披一面国旗,绕着屋子跑。老人跑得很慢,可是他的确在跑。老人把国旗抖开,他像战场上的旗手。老人激动难耐,老人泪流满面。老人拄着拐杖,他只有一条右腿……

战地医院

医院只是连成一爿的几页帐篷,医生神色郑重,护士步履匆匆。空袭中城市被夷为平地,所有建筑被毁,所有百姓撤离。帐篷们卧在近郊,与惨烈的前线,近在咫尺。沾满鲜血的纱布扔了一地,止血钳变了形状,被锯掉的残肢断臂孤零零地指向天空。远处枪炮声连成一片,战士且战且退,脆弱的防线随时可能被对方撕成碎片。不断有卡车停在帐篷外面,车厢打开,撂在一起的伤兵们叠股枕臂。有些人早已死去,或伤到要害,或失血过多,或被上面的人压到窒息,眼球如气泡般迸裂干瘪;有些人还在痛苦地呻吟,呼唤着母亲、妻子、儿女们的名子,一只拳头紧握。突然那拳头訇然倒塌,松开,一张握得变形的照片,血迹斑斑。

医生满头是汗。口罩后的眼睛,擎满泪水。

又一辆卡车刹住,又一堆伤兵扔下。他们喘息着,呻吟着,拉着护士的手,求护士叫着他的名子,求护士用石块砸烂他的脑袋。有人在艰难地嚎叫,试图推开压在身上的伤兵,却用不上力气。护士跑过来,慌慌地拽住他的胳膊。护士用足力气,却只拽下他的一只胳膊,一只粗壮结实的胳膊——尖锐的弹片从他的腋下呼啸而过,他感到一阵冰凉又一阵滚烫。手里却还紧握着枪,那胳膊挂上他的臂膀,轻轻地荡。

六个人被抬上担架。卡车拉回十八个伤兵,只有六个人还有气息。医生用上吗啡,用上止血钳,用上手术刀,用上洗脸盆,绷带,镊子,纱布,酒精,叹息,圣经,微笑,咒骂……兵们不断死去,大喊大叫或者悄无声息。有兵的胸口被打出六个排成一线的圆形孔洞,血从其中一个窟窿汨汨流出,鼓着粉红绚丽的血泡。护士拿手去捂,血又从另一个小洞里冒出。再捂,再冒。兵平静地看着护士,他说你长得像我的妻子。兵的身体越缩越小,目光愈来黯淡。他像一名婴儿般死去。临死前他想轻吻护士的手。他没有成功。

六个兵,死掉五个。他们的脸上涂满鲜血,没有人记住他们的样子。最后一个兵被抬上手术台,他的髋骨以下,炸得血肉模糊。医生看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他还是一个孩子。他感觉不到痛苦,他说他的身体变得很轻。我的身体变得很轻,他说,现在我跑起来,一定飞快。

医生盯着他的脸,冲他微笑。远处传来嗒嗒嗒的声音,医生知道,那是我们的防空炮火在吼叫。那些子弹或者炮弹在距离飞机尚有几百米的地方便停止上升,它们悬在空中,然后垂直下落。那些炮火形同虚设,它们甚至连恐吓或者警告的作用都起不到。——否则的话,城市不会变成焦土。

有人跑进来,要求医生和护士马上躲进狭窄阴暗的防火洞。飞机就要来了,他说,它们会把这儿炸成粉末。

医生从兵的身体里,取出一个弹片。弹片扔到搪瓷盘里,兀自跳跃,叮当有声。

你救不了他……谁都救不了他……他终究会死……我们需要马上离开……

医生从兵的身体里,取出一枚子弹。子弹夹在骨缝中,变了形状,就像一朵绽开的梅花。

听我的,我们先躲一躲……

医生停下手里的动作,他抬起头,看着来人。很多人已经撤进防空洞,帐篷里只剩九个人。他,来人,一名护士,手术台上喘息的士兵,五个已经死去的叠在一起的士兵。似乎飞机就在头顶盘旋,他甚至听到投弹仓打开的声音以及驾驶员轻轻的咳嗽声。

医生没有走。他坚持把手术做完。一颗炮弹在另一个帐篷里炸开,一把变形的剪刀划破帐篷落到他的面前。他拾起剪刀,扔开,继续他的手术。护士轻握着战士的手,又替医生擦去额上的汗珠。战士是在手术后死去的。战士在临死前咧开他的嘴巴。他的牙齿很白。他有两颗调皮的虎牙。

没有人能够挽救战士的生命。在战场上,死亡是一种必然,只有活着,才是一种偶然。

后来,当然,医生得到长官的训斥。

长官说空袭时必须躲进防空洞,这是命令,你不知道么?

他说,我知道。

长官说你是前线惟一的医生,你的生命远比十个战士的生命重要百倍,你不知道么?

他说,我知道。

长官说那个士兵虽然可怜,可是他身负重伤,即将死去。做为一名身经百战的医生,你不知道他终会死去么?

他说,我知道。

长官说你什么都知道,可是在那时,你为什么一定要做那件毫无意义的事呢?

他说因为他还没有死去……他躺在手术台上,他还在喘息……我得让他知道,即使在生命最后一刻,我们,还有他的祖国,也没有将他抛弃。

战 壕

一开始没有战壕,那里只是广褒空寂的戈壁。戈壁上散落着两排房子,国界线从中间划开,戈壁被分成不均等的两块。可是两排房子距离如此之近,你可以清晰地听得到对方的交谈甚至咳嗽。

每一天他都无所事事。他躺在沙地上,看昏黄的天空,把枪胡乱地丢在一边。那边有人吹起口琴,曲子被黄风刮得支离破碎,却将他的两只耳朵灌满。坐起来,看到吹琴的士兵了,有着和他一样魁梧的身材,一样粗壮的胳膊,一样忧郁的表情,一样无所适从的青春岁月。

甚至,就连他们的五官,都是那般相像。他们就像兄弟,他想,如果两个人站在一起,除去军装,即使最挑剔的人,也会把他们当成兄弟。

一曲终了,对方抬起头,雾濛濛的眼睛打量着他。他笑笑,翘起大拇指。对方也笑,脸上有了拘谨和羞涩。连他们的性格都有几分相似吧?入伍以前,他也是那样腼腆和木讷。

两群兵,守在国境线上,守着自己的国家。更多时候,他们感觉对方就是他们的战友。根本不需要交谈,他们完全可以用动作和眼神彼此交流。

可是形式陡然紧张。他们在梦里被野蛮的长官喊醒,每个人分到一只铁锹,在房子前面挖起战壕。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只知道服从。战壕挖得很深,沙袋垒起射击孔,射击孔里塞上枪管,兵们各就各位,似乎大战近在眼前。他直起身子,看着对面,看着近在咫尺的对方战壕。这样的距离也许根本用不到机枪步枪冲锋枪,只需一根长矛,就可以将对方刺杀。

可是戈壁滩上依然平静。有时兵们爬出站壕,坐在沙地上打牌抽烟,将一泡长长的尿液射向天空。那个年轻的士兵仍然喜欢在黄昏里吹起口琴,琴声让他泪流满面。他喜欢那个士兵,他们常常相视而笑,他认为他和士兵,已经成了戈壁滩上的朋友。

夜里他们再一次被长官的皮靴踹醒。他们睡眼朦胧,把地雷密密匝匝地排在战壕前面狭窄的空地。那是极为奇异的一幕,以国境线为界,他们把地雷埋在这边,对方把地雷埋在那边。完全不避人,双方的士兵甚至碰了肘弯或者踩了脚趾。那里是如此逼仄,地雷们塞进去,就像将一颗颗土豆塞进空间很小的纸箱。长官说这是为了防止对方步兵的突然攻击,他不信。如果真要攻击,这些地雷有什么用呢?士兵们只需先助跑,然后一个鱼跃……

他们真的在虚张声势。有人告诉他,真正的工事在他们身后十公里处,那里聚集着几个营的兵力,他们是真正的王牌军,战场上鲜遇对手。那里战壕连成了片,那里有地对空炮火和反坦克火箭炮。那是一处保垒,坚不可摧。而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将对方麻痹或者欺骗。当战争爆发,他们只需要撤退或者被对方击毙。

或许对方所做的一切也是如此用意吧?他想肯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