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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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山村,在地震余波中(3)

死亡的事件回忆完了,我的心阴沉起来。觉得人活着真实没多大意思——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不管是老的还是少的,不管是富贵的还是贫穷的,不管是被人疼爱的还是被人嫌弃的——不管你乐意不乐意,横竖迟早是个死。他娘的,原来人生下来就是预备着死的,怕也没用哩!所以,死一个是死,死一卡车也是死,横竖都是一样的。

从这时起,我真的把死看轻了。

这时,天也阴了起来,因为天上那角白惨惨的月亮已经不见了,不久,果然就下起了小雨。

我一骨碌爬起身来,毫不犹豫地朝家里走去。雨水给了我决绝离去的理由。

“你干啥去?”父亲追上了我。

“回家。”我明确地告诉他。

“你回去干啥,找死?”

“都死那么多人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没啥大不了的。”

父亲咧了咧嘴,“你小子活人才活了几天,就老人一样的口气了?真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蒜!”

不容我分辩,他拧着我的耳朵,把我拽了回去。

但是,即便我还留在那个潮湿的场院上,人们还是陆续离去了。

人们有充足的理由:虽然刚进秋天,但早晚的天气已经很凉了,再加上这小雨像猪血一样没完没了地淋着,即便是不被地震震死,也会被雨淋死。

父亲马上醒悟过来,立刻组织起全村的青壮年,突击搭建防震棚。

身边有现成的树木,有现成的山草,防震棚的骨架很快就搭建起来。但棚顶光遮盖上山草是不够的,因为漏雨。本来山里是有现成的石质板材的,但是,石板建正经的住房还可以,用于防震棚就不适宜了,因为它重。甭说是地震,即便是大一点的山风吹得久一点,也会把石板从棚顶摇下来——震不死人,也会砸死人哩。

便动员社员(村民)们把自家的篾席和塑料布拿出来。

党团员和基干民兵倒是带了头,但一般社员横竖不予理睬。他们说:“搭防震棚是公家的事儿,凭啥叫我们私人往里搭东西?一旦沤烂了,咱穷家破业的,日后咋过日子?”

父亲被气得脸子直抽搐,“都啥时候了,还他娘的这么自私?小喇叭里还整天唱呢,‘社员都是向阳花',屁!”

“你这样说可就没意思了,谁让他们都是穷人呢。”我说。

“就你他娘的是明白人。”他瞪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心里也明白,但他是支部书记,不能实话实说罢了。

“咋办才好呢?”他开始发愁,久久沉默着。

突然,他一拍大腿,“有了。”

问他怎么有了,他说,既然公社也要求给社员盖防震棚,在这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上,公社领导一定会有解决办法。

父亲兴冲冲地去了公社,又兴冲冲地回到了村里——他带回来了成捆成捆的篾席和成匹成匹的塑料布。

防震棚严严实实地盖起来了。社员们失去了逃避的理由,不得不住进去。

虽然人住进去了,但心思却没在这里。他们弄出了许多枝杈——

“唉,多好的篾席啊!”有人叹道。他觉得这里的篾席比之他土炕上的篾席,又新又结实,好东西啊!而用这么好的篾席苫在临时性的窝棚上遭雨水淋沤,真是太可惜了。

对好东西的怜惜,使他生出了一个小诡计:在夜幕中,他用自家土炕上的那张旧席子把棚顶上的一张新席子置换下来。

他的举动,瞒得了忙乱中的村干部,却瞒不了有同样心思的乡亲,人们学着他的样子,都偷偷地搞着置换。他们一点也不张皇,因为他们懂得一个老理:法不责众。

父亲发现了,哭笑不得,严厉地宣布:“限你们在两天之内,把新席子归还回来,不然的话,就不客气了!”

咋个不客气法?他解释说:这是特殊时期,法纪从严——就说唐山吧,有人从死人腕子上扒手表,一经发现,就地就把他毙了。一块手表能抵得上一条人命吗?但是没办法,就得毙,不然就乱了。那么,还不还席子,你们自己琢磨着办吧。

虽然有这么严重的说法,两天之后,还是没有动静。

父亲就又站在人群之中,大声喊道:“我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之后,人们还是无动于衷,父亲便摇摇头,嘟囔道:“他们欺负我手里没有枪啊。”感慨一番之后,他并没有实际动作,只是卖出风去:“这事儿,是一定要有个了断的……”

之所以没有实际行动,父亲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他也觉得用那么好的篾席苫在临时性的窝棚上遭雨水淋沤,真是太可惜了,不如让物质贫乏的乡亲们作为家用更妥帖。

父亲虽然是支部书记,但他毕竟是个农民,有一种本能的悲悯之心。

接下来的枝杈,是这些老实巴交的人,居然弄出一些很不雅逊的事体——

首先是随地大小便,防震棚里的气味很是不好闻。干部们出来管束的时候,许多人气咻咻地说:“这能怨社员觉悟吗,你们当干部的,为啥不给修些茅厕出来?”

其次是在混杂的群居中,张三家的男人把手伸进李四家女人的裤腰里,而刘五又寻隙摸了赵六家女人的奶子,便一片呜呜浓浓,一片大呼小叫。那些好脸面、讲清正的人们便很是有意见,“这防震棚横竖是不能住了,简直是个淫窝子。”

父亲把男人们集中在一块,给他们训话。“都他娘的啥时候了,还有那心思,要是还算个男人,就都给我管住自己点儿。”

“正因为时候不济,才赶紧摸一摸奶子呢,谁知道哪天被震死了呢。”在角落里,有人说。

“就是,就是。”人群中居然有不少人应和。

“他娘的,你们倒还有理了,简直是一群畜生。”父亲骂道。

“嘻嘻,畜生就畜生。”人们并未感到羞耻,既然严重的、不可捉摸的死亡在前面等待着,摸一摸奶子,就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情。

父亲也感到泄气,心里说:我堂堂的一个支部书记,居然管起了风化案,都是他娘的地震闹的。

但还是声色俱厉地说:“咱可丑话说在前头,谁再给我惹出事端来,就别怪咱翻脸不认人,废话少说,把他捆了,送公社派出所。”

虽然整肃了秩序,地震棚里也的确安生了许多,但是,不到两天的工夫,地震棚里的人却溜走了大半。剩下的人,也一派浮动,做着随时撤出的准备。

父亲觉得事态严重,便带领支部一班人挨家挨户去做工作。我觉得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便也尾随在他们身后。

父亲说,防震棚里条件是差一些,我们支部有责任,但是请你们放心——茅厕,我们马上就修;至于里边不像话的事,我们组建个巡逻队,进行夜察。我们保证让你们住得安安生生的。

再安生也不去了。人们回答道。

为啥?

问老人,老人们说:我们都这把年纪了,早活够了,巴不得死呢。但是不能死在外头,孤魂野鬼的,下辈子不好淘生哩。死在家里才安逸哩,就像你祖母,死也要靠在自家的被垛上。

听了这样的话,曾祖母安静而美丽的遗容竟一下子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感到老人们说得对,一辈子在风雨中飘零,老了老了就应该死在家里。便在父亲身后,偷偷地点头。

问小的,小的说:奇怪了,咋不到防震棚就会死?啥叫死?

我便插话道:“就像明雁那样。”

小的竟说:明雁多有气性,搁着咱,咱也会那样。

听了小孩子的话,父亲半天说不上话来。临了愤愤地说:“小兔崽子,你要是真的知道人死了是咋回事,就不这样说了。”

问到青壮年,他们反问道:总说有余震余震的,咋这么多日子了,咋没啥感应?

父亲说:大小余震都三四次了,因为离得远,震感不明显就是了。

既然地震的中心不在咱这儿,还整天凄惶个啥?不是没病找病吗?

可不能掉以轻心,万一下次就震在咱这儿呢?不得不防哩。

即便是真的震在咱这儿,那防震棚也不去住了——老辈子人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你想啊,那么多人放过炮都没出过差错,咋一轮到天林,就被炸死了?那是天林的命,他命该如此哩。再说,咱山里的人命贱,就是阎王爷都懒得搭理咱。阎王爷稀罕的人是啥样的?是像柱儿那样的要啥有啥的人。再说,咱平常的日子过得这么寒酸,不死不活的,就是真的被震死了,又有啥可怜惜的?反倒省心了。

人们“再说”得比父亲还振振有词,木讷的父亲反而无话可说了。无可奈何地说:“我们支部可都是为了大家好。”

大家说:“这还用说,我们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就应该跟我们回去,不然上边怪罪下来,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就没法交代了。”父亲乘势说道。

“当干部的就真神附体管得了生死了?屁!”大家有些不耐烦了。

见干部们并没有把回到家里的人劝回来,那些在防震棚里观望的人,也呼啦一下走光了。

父亲对干部们说:“群众不理解可以,但是咱和咱的家属可不能像群众一样没觉悟,咱必须坚守在防震棚里。”

“支书,那你可就错了。”干部们齐声说:“咱要是再待在防震棚里,群众就瞧不起咱了,认为就咱们怕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