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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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高中时代的最后一个暑假

我们家的地震棚盖好以后,一直没人住,只有吃饭、乘凉的时候坐一坐。我有时回家,图凉快,睡过地震棚。可蚊子太多,咬得很厉害。

也许因为天人感应般地巨星陨落,也许因为清明节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如海的白花,也许因为波澜壮阔的“文革”终于结束,也许更因为惊心动魄的唐山大地震,1976年的记忆不曾尘封。

严格地说,我算不上那场大灾难的亲历者。1976年唐山大地震发生的时候,逗留在远离唐山近千公里的松花江畔的我,探奇之旅刚好完成一半。与唐山火车站诀别

那是我高中时代的最后一个暑假。记得北京的那个夏天出奇的闷热,离放暑假还有一个来月,我的心就几次飞离了纪律涣散的课堂,飞离了闷热难耐的北京——因为妈妈已经允诺假期中将带我去做一次“探奇之旅”。这个令我心驰神往的旅行,便是去探访“天外来客”的降落地。当时稍微关注新闻的人大概都记得,1976年3月8日,一颗陨星疾速坠入地球大气层中,与稠密的大气发生剧烈摩擦,成为一个大火球,在我国吉林市郊区上空发生爆炸,随即在方圆500多平方公里的范围内降下了一场世界罕见的陨石雨。这批“天落石”中有三块重量超过100公斤的大块头,其中最大的一块重达1770公斤,被称作“吉林一号陨石”。经证实,它是世界上收藏到的最大的石陨石,一时轰动中外,妈妈则是闻讯在第一时间前往会晤这批天外来客的“地球科研人”之一。

作为新中国最早培养的地质学专业的学子,我的父母一直继续着他们的专业道路,偶然的机遇使他们的事业坐标有了新的定位:1966年邢台地震之后,从事地质构造学研究的爸爸同成千上万的同行们一起,开始结识陌生的对手——地震,并从此与之结下了不解之缘;而留在高校站讲台的妈妈,则专注于黄土、岩石学的课题,直到吉林降落了那场罕见的陨石雨,那以后陨石便紧紧拴住了妈妈的心。在妈妈和“天外来客”接触了几个月后,即确定了那次于当年7月下旬再次到吉林陨石降落地科考的行动。这难得的机遇理所当然被我列入暑期计划,理由再充分不过:七八月份学校放暑假、正是我成为自由人的时光,况且这是我高中时代的最后一个暑假,况且那个异常闷热的北京之夏让我只想泡在水里,况且姥姥家就在那个坐落在松花江畔的美丽城市,更况且我当时就透彻地意识到,若放过这次专门组织的科考,就别想再有机会亲眼见识到那个让我充满好奇心的大陨石坑。

如愿以偿地登上了北去的列车,一张卧铺我和妈妈换着睡。那个年代从北京到吉林的乘特快列车也要20多个小时,沿途众多大小车站一个个从眼前掠过,或零乱肮脏、或破旧不堪,惟有唐山站成为与众不同的例外:它古朴、整洁,落落大方。令我印象尤为深刻的是,清爽的站台上竟整齐摆放着一盆盆怒放的鲜花,整个站台因此而五彩缤纷,生机盎然。火车一声长鸣,远离了唐山,遂将那映在眼中的美丽留在了心底。万万没想到,这惟一的一次与唐山火车站的短暂相识,竟然成为和它的诀别——8天后那个黎明前的恐怖时刻,这座有着跨世纪历史、有中国第一条标准轨距铁路原点之称的古老火车站,在大地震中变为一片废墟。

大地震搅乱了所有人的心

北国之夏凉爽宜人,野外科考让我感受了诸多新奇的“第一次”。对踏勘一号陨石坑的印象尤为清晰,那是一个深3米、直径2米多的大坑,据说那颗巨星“下凡”时撞入地下6.5米深,震起的土浪高达数十米,土块飞溅到百米以外。妈妈和同去的叔叔阿姨们围在大坑边兴趣盎然地聊着,似乎忘记了时间。距一号陨石坑仅20多米远的地方有座农居,满口东北腔的男主人对陨石落地时的一番描述我至今记得:“那大石头落地时一声巨响,震得俺这屋子直颤悠,屋外茅坑的木板都震飞了,就是没伤人。其他的石头也没伤人。听说天上掉石头与伟人离世有关,这不,周总理离世整俩月,就掉下这么些大石头,可没砸着人,我寻思是总理在保佑俺们百姓……”其后几天,我继续跟研讨会的代表在陨石雨散落地寻访,其间还有幸见识到日寇侵华时期修建的丰满水电站,饱览了碧波岩影的松花湖……正当我兴高采烈地准备将这充满新鲜感的快乐行程进行到底的时候,唐山大地震发生了。

华北大地的强烈震颤并未波及北国江城吉林,而那天崩地裂的消息传来却搅乱了所有人的心:“河北省唐山、丰南一带发生7.8级强烈地震……地震波及天津、北京。”格外惜墨如金的官方消息,无不让每个家在北京的与会代表忧心忡忡。一位刚做父亲、来自北京某天文研究单位的小伙子,焦急万分地一次次往北京打电话,却总也拨不通,愁得他搓着手不住地念叨:“糟糕,我爱人正坐月子,儿子刚刚几天,可别……”妈妈除了惦念家里,还有另一层担忧。她悄悄对我说,你爸爸去干校劳动还没到该结束的时间,发生了这样的大地震,他一定回地震局了。这些天余震不止,我真担心会让他去唐山。听了妈妈的话,我的心也开始乱起来,脑海里翻腾的全是地震时房倒屋塌的恐怖画面。

后来虽然得知地震震中在唐山,北京没有重大伤亡,但回北京仍然成为身在异地的北京人们迫不及待的行动。然而,所有途经唐山的火车都停运了,只有等。妈妈焦急地四处打听何时能通车的消息,我则心绪不宁地在姥姥家挨时间。这期间,关于大地震的传言已纷纭于耳际:当医生的大舅舅被选入医疗队派往唐山,几天后回来,又黑又瘦,“距唐山几十里那气味就熏得人受不了”,他皱着眉头回忆着,“真惨,一死一家子,暴雨刚停跟着就是大太阳,那味儿……”小舅舅则面带鄙夷地讲述刚刚听来的故事,车间里一个师傅说,吉林市也接收了不少从唐山送来的伤员,想不到竟有这样的事,一个小子吊起胳膊,化装成伤员混在伤残者中骗吃骗喝,让人发现揪了出来,多?碜!姥姥街坊家比我小两岁的小刚不住嘴地发布一桩桩让人半信半疑的新闻:知道不?地震中好些人被砸进了炕洞,男男女女,扒出来时都浑身黢黑;听说了吗?一个外地警察跟踪逃犯追到唐山,正赶上地震,结果逃犯不见了,警察给砸死了……传闻林林总总,焦点全是地震,全是唐山。地震棚汪洋中的北京城

开往北京的火车终于恢复运行,凭着妈妈北京大学的工作证,通过舅舅一个朋友在铁路部门的熟人,终于买到了两张回程车票。两个土黄色的地质背包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陨石,那是妈妈未来的科研标本。这些来自宇宙的石头分量比地球上的石头重得多,本来可以钉上木箱邮寄,但妈妈坚决要亲自携带回北京,说地震后到处乱糟糟的,万一陨石寄丢后果不堪设想。

回北京的列车没有经过唐山,而是绕行过那片废墟。当列车上的广播里报告更改后的列车行驶线路时,我的脑海里一遍遍地浮现出两星期前路经唐山火车站时见到的美丽,心中特别难过。

因为绕行,路程延长,火车到北京已是晚上十点多钟。背着装满陨石的背包吃力地走出北京站,眼前的景象让我恍惚:这还是我熟悉的北京吗?大街小巷、广场、马路边,眼前横搭竖建全是抗震棚。这景观伴随着我们换乘公交车回家的路途,从城里一直延续到郊外,公交车外不断闪过的抗震棚,有的透出灯光烛影,更多的是黑乎乎的一片,只被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大致轮廓。

我家宿舍楼的周围也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临时搭建物。

难以置信,奶奶和弟弟竟还都住在家里。我们急忙打听地震时的情况。“晃得厉害,楼道里全是躺倒的自行车,也不知道你弟弟是怎么跑出去的。后来就下大雨,没处躲,我们就凑合着住了几天别人家临时搭的防震棚,真遭罪。那大雨下的……”提起震后几天住在外面受的磨难,奶奶一肚子苦水。

妈妈判断得没错,地震发生当天,爸爸就从位于北京大兴的干校火速回到国家地震局,捎信儿来说没工夫回家,让送套铺盖去。自行车的后架上夹着被褥,我主动陪同妈妈前往,想见见几个月都没回家的爸爸。位于三里河的国家地震局办公楼几乎成为“空城”,隔着马路,对面的运河岸边有些新搭建的简易木板房,这就是国家地震局的“地震应急指挥中心”。没见到爸爸,说去人大会堂汇报情况,要夜里很晚才回来。一位叔叔匆匆安排我们将带来的被褥放在办公室墙边铺着稻草的地上。地震局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显然没有时间应酬其他。走出地震局,妈妈幽幽地叹息道,你爸可真能将就,那地上只有层稻草。可当时那些不分昼夜为灾难应急忙碌的地震科技工作者们,又有谁可以不去将就?能偎在地上打个盹儿已经是种享受,每个人都在夜以继日地工作,每双眼睛都熬得通红。被地震波侵扰的日子

已出了三伏天,学校开学了,却没有开课,我们每天在学校附近那片老旧的平房居民区参加救灾劳动。一些解放军战士为市民修复被地震毁坏的房屋,我们帮助搬砖、运稻草、和泥打下手。太阳依旧烤人,总盼着天上的那团火能更久地淹没进大片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