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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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携百台消毒器奔赴唐山

我的没有作为的救灾医疗队生活,已经消失在云端,而那岁月的风还如絮语在我耳边。作古的队友只留下名姓,或许也终将淡漠。健在的,也已停止了奔驰。但那曾有的待命出发的激动还挂在心头,像传说中的武士的剑,虽然在墙头高悬,却也时时发出铮铮的响声,期待再次奔向战场。有人说,一个医生,做一次救灾医疗队员,那他一生都是救灾医疗队员。我相信这话是真实的。

我们几个干部心存疑惑,为什么要这么多机动喷雾器呢?100台!莫非唐山的灾情比想像的要大得多?

正在深夜熟睡中,床铺突然剧烈跳动,我被惊醒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大叫一声:“地震!”妻子也惊醒了,我俩急忙跑到小床边一人拉起一个孩子,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间和四合院,站到胡同里较宽绰的地方,大地还在上下抖动。这种上下抖动大约持续了20秒钟,我一家4口也就是在这20秒短促时间里从惊醒到脱险的。

何谓脱险?因为大地刚平静了一小会儿,又横向晃动起来,也是20秒吧,许多房屋抗住了纵向震动却禁不住这横向摇晃,砖头瓦块纷纷滚落,我们四合院里还倒了一面墙,后来才知道,北京市塌房一万多间,不少居民就是在这时候被砸伤的。我们在“第一时间”跑出来,还比较容易,因为地皮上下抖动,人们还好走路,而横向摇晃的时候就困难多了。

这是1976年7月28日凌晨3点42分的事情。回想起来,当时人们对地震比较敏感,因为几年前的邢台大地震,北京地区就有明显的震感,前不久又出现过云南地震,尤其是1975年辽宁的海城地震,由于事先发布了准确的预报,政府和群众做了各方面准备,地震虽然强烈,却没有造成大的人员伤亡,还使人们增长了许多知识,譬如大地震之前会有若干征兆:气候反常,井水变浑或水面升高,蚂蚁搬家,鸟儿和家畜躁动不安等。以及地震发生时,要尽快跑出房屋,站到空旷的地方。正因为报纸、电台介绍了这些知识,在那个地震频发的年代,人们多少都有一些心理准备。我下放劳动时住过的京东平谷县大华山公社,1975年深秋,枣树突然“疯了”:像春天一样生出细嫩的枝叶,反常开花,结果一场霜冻,约有20万株“疯枣树”被冻死。当时大家就在议论,气候反常,地温升高,枣树上当受骗,以为春天到了,所以提前开花,这是不是大地震的前兆呢?因此种种,当大地震真的来临时,我才在大地抖动、被惊醒的第一秒钟就做出正确判断,带领妻儿迅速跑出房屋。

邻居们也先后从四合院里跑出来。我们这条光彩胡同东口,有一段比较宽绰的开阔地,为躲避墙倒屋塌的砖头瓦块,人家都聚在这里。此时互相看看,彼此穿着背心裤衩,光着脚,连鞋都来不及穿。此后余震不断,头顶的电线来回摇摆,谁也不敢回屋取衣物。好在天气不冷,若是冬天,人们肯定冻坏了。渐渐地,胆子大了一些,行动迅速地年轻人就跑回屋里拿几件衣服,又赶紧跑出来。我也两次跑回屋,拿些穿的、吃的、塑料布和毛巾被,把妻儿安顿下来,不能一站几个钟头呀。

天色渐渐发白。当年没有手机,普通居民家里也没有电话,就算有收音机,(后来才明白)消息也是严加封锁的。总之,得不到任何信息。邻居们议论着这次地震,猜测它的震中是不是北京?已经发生过的是预震还是大震?如果是大震那就好啦,我们已经脱险了。如果是预震,此后还有大震,那可怎么办呢?我跟妻子商量了几句,再次跑回屋去,把“贵重物品”拿出来,其实就是粮票、户口本、购粮本、副食本和几十元人民币,连同两个孩子全都交付给她,我必须骑自行车到局里去上班。越是紧急时刻越要坚守岗位,提前上班,这是国家干部的职责。

我是北京市农机局管理处的技术员,当年统称干部。赶到局里一看,提前上班者大有人在,几位局长办公室的灯光明亮,听门卫说,地震刚发生半小时,领导干部就陆续赶来了,有的骑车,有的跑步。值班室的电话不停,传出的第一个信息,是市委要求我们局机关联络下属工厂,及时了解情况,加强安全保卫,保持上通下达。我们农机局虽然是个“小局”,也有数万职工和家属,联系着郊区各县、社的拖拉机站和修配厂,掌握着农用车辆和油料,参与救灾,能量颇大。

上午,我们在办公楼前公路边的绿化带搭了一溜帐篷,也叫防震棚,局长决定,把一部分住平房(危房)的家属接过来,由局机关食堂供应吃喝,以解除干部的后顾之忧。下午,“时局”逐渐明朗,知道了震中在唐山,天津的灾情也比较重,灾情较轻而且距唐山最近的大城市就是北京了,从中央到市委,要求北京各部门紧急动员:支援灾区。当然啦,解放军部队是最迅速的救灾主力,唐山市附近的驻军已经跑步到达重灾区,第一批受灾的伤员也用汽车送到了北京。我们此时还不知道唐山灾情的规模和严重性,只是推测,北京到唐山直线距离180公里,北京塌房上万间,唐山的灾情小不了,也许会有成千上万的伤员吧。北京的交通、卫生部门都动员起采了,紧急运送和接待伤员。傍晚,农机局派出几十名干部,分头组织车辆运送举电机组、抽水机组、推土清障机组,连夜奔赴唐山。另一项很有远见的任务交下来:调集100台机动喷雾器到唐山喷药消毒。因为“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必须防止瘟疫流行。

对这项任务,我们几个干部心存疑惑,为什么要这么多机动喷雾器呢?外人不了解,我们农机干部心里有数:医院消毒和农村社队防治病虫害大都使用手动喷雾器,而机动喷雾器是新产品,它由一台小型发动机为动力,喷药的效率(比手动的)高几十倍,消耗药液的数量也很大,要100台,莫非唐山的灾情比想像的要大得多?疑惑归疑惑,执行任务谁也不讲价钱。我们连夜调集物资,把北京喷雾器厂和农机公司的库存机动喷雾器如数调齐,会同卫生局,提供消毒药液,紧急抽调技术工人和技术员,编队编组,以及安排车辆、油料,在29日深夜出发,奔赴唐山重灾区。现在回想起来,这些人员、物资,都是无偿提供的,市委一声令下,我们只用电话八方联系,不用书面文件,派人去洽谈也来不及,而基层单位接到局里的电话,要人要物,都是一口答应,而且自己派车,按时把人员、物资送到。一切行动听指挥。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体现了社会主义优越性。

30日早晨,我们“防疫大队”到达唐山。车队根本进不了市区,街道已被倒塌的房屋瓦砾阻塞。我惊呆了,这哪里是唐山市呀,简直就是一大片瓦砾堆。我们在市郊找了一块空地“安营下寨”,人员、器械、药液(桶)和帐篷等物资都卸下来,以此地为“大队部”,大卡车腾空待命(这一招儿很明智,后来证明这8辆大卡车承担了多项重要使命),几辆吉普车立即行动起来:一辆指挥车,由大队长乘坐,去寻找“总指挥部”(我不知道它的全称,大概是“唐山抗震救灾总指挥部”吧),去报到,建立联系,接受指令。其余的是交通车,把喷药小组尽可能地送进市区,开始消毒作业。这种四轮驱动的越野型吉普车显示了优越性,可以在田间行驶,阻塞不太严重的街道,它也能在砖头瓦块上爬过去。

进到市区,我们遇到的难题一个接着一个。首先是不知道往哪里喷药?按照原先的计划,要求重点保护水源,保护厨房或炊事场所,保护抢救伤员的医疗场所,控制蚊蝇孳生地。而眼前的实际情况是一片混乱,到处房倒屋塌,瓦砾成堆,原先计划的那些地方你根本就找不见。这时是地震后的第三天,说准确点,是地震后的 56小时,天下着雨,余震不断,残垣断壁继续坍塌,许多瓦砾堆中还传出呼救声和呻吟声。我们是不是应该放下喷雾器去救人呢?不能见死不救呀!

当天傍晚,回到“大队部”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没吃午饭),才知道许多防疫队员自动改变了任务,放下喷雾器去扒房救人了,被压在坍房里的老百姓又哭又喊,你还怎么喷药呢?没工具,用手扒,不少队员的双手磨破,有的指甲盖都磨掉了。大队长没有批评我们,但他传达“总指挥部”的命令,防疫大队的光荣任务就是喷药消毒,普遍喷药,不准擅自改变任务!大队长又说,这次大地震发生在人口密集的唐山市,又是夜间,人们都在家里睡觉,伤亡人数不止十万八万,这是夏天,大量尸体很快就会腐烂,必须普遍喷药消毒,不是不让同志们扒房救人,这是革命分工,如果发生瘟疫,就会牺牲更多的生命!同志们一定要顾全大局。

晚饭是我们自己带来的馒头咸菜,饿了一天,却吃不下去,队长命令大家必须吃。白天扒房救人的惨象历历在目,伤者大多赤裸身体,道路阻塞,我们把他们往哪儿送?扒出来的尸体,血肉模糊,也只能排放在路边。我曾参军10年,在朝鲜打仗,没少见死人,不用队长下命令也能吃饭,只是心里堵得慌。那么多解放军跑步来救灾,来得比谁都早,为什么没看见他们扒房救人呢?也许只是我没看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