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是为它好才将它放生的。我急忙辩解。
为了它好?那你为何不在买过来的那天就把它放掉?你放它,是因为它越来越蔫,于你再无用处。假如每一天它都充满活力可爱机灵,你舍得放?
我彻底无语。我不得不承认,我之所以放掉它,不仅因为我怕它死于己手,还因为我对它早已厌烦。
——我怕它死于己手,于是“嫁祸于人”。这于我,是开脱;这于它,没有任何用处。
——当它不能给我增加快乐,我便将它抛弃。有时候,放生等于抛弃。而抛弃,等于死亡。
夜里,梦见自己变成小龟。池塘里,池塘外,危机四伏。
给您换一碗
每个黄昏,年轻人都要过来吃碗拉面。面馆很小,板房改造而成,半露天。正是夏天,苍蝇成群。年轻人在一个建筑工地干活,这是离他最近的面馆。
年轻人喜欢吃面。不仅因为便宜,还因为面的味道。
工地没有食堂,早晨和中午,年轻人在附近商店买两个馒头和一包咸菜,加上一碗水,就能将两顿饭对付过去。可是晚饭,年轻人一定要吃一碗面。面虽然简单,但里面有油,有盐,有酱油,有醋,有几块牛肉和几点葱花。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年轻人需要这些东西。
一碗面当然不能让年轻人吃饱。所以,回去时,年轻人仍然会拐到商店里,买个馒头,买包咸菜。年轻人坐在工棚里默默地吃,想着远方的母亲和父亲、弟弟和妹妹,一碗水喝得咚咚有声。年轻人幸福并且忧伤。
面馆虽然很小,很脏,但那个秃头老板能把面做出非常棒的味道。年轻人认为他最大的幸福,就是坐在面馆的长凳上,冲秃头老板喊,来一碗面!多放点葱花……
那天年轻人发现碗里有一只苍蝇。他吃下一口面,辣得龇牙咧嘴,低头,便看到苍蝇。年轻人唤来秃头老板,老板一个劲地给年轻人道歉。真的很对不起,老板说,这里马上就要拆迁,不值得再装修,所以苍蝇多。年轻人摆摆手,表示没关系。老板笑笑,说,那给您换一碗。他端走年轻人只吃掉一口的面,然后给年轻人重新端上一碗。年轻人吃着面,突然感到有些可惜。——那碗面里不过有一只苍蝇。——那碗面他不过吃掉一口。——那碗面里甚至还有两块薄薄的牛肉。年轻人想,假如他能将那碗面吃掉大半甚至吃到只剩下汤水,再喊来老板,将会是不错的结果。年轻人坐在工棚里啃着馒头,仍然想着这件事情,他觉得那碗面,真是太可惜了。
假如再碰到这种情况,他一定会晚些喊来老板。年轻人想,花一碗面的钱吃掉两碗面,应该是件很合算的事情。
可是这样的事情毕竟很少。谁都不希望碰到这样的事情:老板,食客——除了年轻人。
终于,三个月以后,年轻人的碗里,再一次出现一只苍蝇。
是深秋,苍蝇已经极少。可能正因为此,老板放松了警惕。年轻人吃下一口面,抹抹脸上的汗。正这时,他发现,他的碗里,有一只苍蝇。
年轻人愣了愣,抬头看看忙碌的老板,又低了头,用筷子小心地将苍蝇拨到碗沿,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吃了起来。
面的味道真的很棒。一只苍蝇并不能破坏年轻人的胃口。
可是年轻人不能将面吃光——他得做出突然发现苍蝇的样子——他得做出发现苍蝇便扔掉筷子的样子。年轻人大声喊,老板!秃头老板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年轻人扔了筷子,说,你怎么回事?面里有一只苍蝇!
苍蝇?
你看看。年轻人说。
年轻人拾起筷子,拨动着剩下几根面条。他没有发现苍蝇。年轻人继续拨动面条,没有苍蝇。年轻人找来一只空碗,将碗里的汤一点一点滗出去。苍蝇仍然没有出现。很多食客盯住他看,表情复杂。年轻人只觉一股血冲上脑门。
他难受。他想哭。不是因为他不小心吃掉了那只苍蝇,而是因为,或许,这些人,食客,甚至老板,都看清了他的伎俩。
苍蝇呢?老板问他。
刚才……还在……现在……找不到了……我也不知道……
真有苍蝇?老板目光如炬。似乎他的目光能够将年轻人穿透,似乎他知晓年轻人脑子里的所有秘密。
真……有。
老板轻轻叹一口气。老板冲周围的食客笑笑,以示抱歉。然后,老板端起碗,对年轻人说,对不起,我这就给您换一碗。
年轻人愣了愣,终伏上桌面,哭出声来。
嗨,迈克!
迈克得了一种罕见的病。他的脖子僵直,身体僵硬,肌肉一点一点地萎缩。他的病情越来越重,最后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他只能坐在轮椅上,保持一种固定且怪异的姿势。他只有十四岁,十四岁的迈克认为自己迎来了老年。不仅因为他僵硬不便的身体,还因为,他的玩伴们,突然对他失去了兴趣。
母亲常常推着迈克,走出屋子。他们来到门口,来到阳光下,背对着一面墙。那墙上爬着稀零的藤,常常有一只壁虎在藤间快速或缓慢地穿爬。以前迈克常盯着那面墙和那只壁虎,他站在那里笑,手里握一根棒球棒。那时的迈克,健壮得像一头牛犊。可是现在,他只能坐在轮椅上,任母亲推着,穿过院子,来到门前,靠着那面墙,无聊且悲伤地看面前三三两两的行人。现在他看不到那面墙,僵硬的身体让那面墙总是伫立在他身后。
十四岁的迈克曾经疯狂地喜欢诗歌。可是现在,他想,他没有权利喜欢上任何东西——他是一位垂死的老人,是这世间的一个累赘。
可是那天黄昏,突然,一切突然都发生了改变。
照例,母亲站在他的身后,扶着轮椅,捧一本书,给他读一个又一个故事。迈克静静地坐着,心中盈满悲伤。这时有一位美丽的女孩从他面前走过——那一刻,母亲停止了朗诵。迈克见过那女孩,她曾和自己就读同一所学校。只是打过照面,他们并不熟悉。迈克甚至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可那女孩竟在他面前停下,看看他,看看身后的母亲。然后,他听到女孩清清脆脆地跟他打招呼:“嗨,迈克!”
迈克愉快地笑了。他想,原来除了母亲,竟还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并且是这样一位可爱漂亮的女孩。
那天母亲给他读的是霍金。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一位身患卢伽雷氏症的强者。他的病情,远比迈克严重和可怕百倍。
那以后,每天,母亲都要推他来到门口,背对着那面墙,给他读故事或者诗歌。每天,都会有人在他面前停下,看看他,然后响亮清脆地跟他打招呼:“嗨,迈克!”大多是熟人,偶尔,也有陌生人。迈克仍然不能动,仍然身体僵硬。可是他不再认为自己是一个累赘。因为有这么多人记得他,问候他。他想这世界并没有彻底将他忘却。他没有理由悲伤。
几年里,在母亲的帮助下,他读了很多书,写下很多诗。他用微弱的声音把诗读出,一旁的母亲帮他写下来。尽管身体不便,但他果真过得快乐且充实。后来他们搬了家,他和母亲永远告别了老宅和那面墙。再后来他的诗集得以出版——他的诗影响了很多人——他成了一位有名的诗人。再后来,母亲年纪大了,在一个黄昏,静静离他而去。
很多年后的某一天,他突然想给母亲写一首诗,想给那老宅和那面墙写一首诗。于是,在别人的帮助下,他回到了老宅的门口。
那面墙还在。不同的是,现在那上面,爬满密密麻麻的青藤。
有人轻轻拨开那些藤,他看到,那墙上,留着几个用红色油漆写下的很大的字。那些字已经有些模糊,可他还是能够辨认出来,那是母亲的手迹:
嗨!迈克!
不断升级你的目标
认识两位学电脑的朋友,同一年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工作之后,两人都不安于现状。有时和他们一起聊天,两个人,都发着怀才不遇的同样感叹。
第一位朋友常跟我说,他的唯一目标就是比尔·盖茨。他买来所有有关比尔·盖茨的书籍,阅读所有有关比尔·盖茨的报道,他早出晚归,寻着所有可能变成比尔·盖茨的机遇。他常常告诉我,为了实现这个人生目标,他可以抛弃一切。
第二位朋友的目标,则低很多。他所就职的公司对面有一家很小的电脑店,他说,开这样一间店,他就满足了。一年后,他真的辞职了,开了一间这样的小店。由于善于经营,他的生意很是红火。
再凑在一起聊天时,第一位朋友仍然要不顾一切变成比尔·盖茨,第二位朋友则把目标变得稍高了一些。他说,如果能把这个小店变成一家小的公司,他就真的满足了。
又一年过去,第一位朋友已经被比尔·盖茨这个宏伟的目标压得透不过气来,而第二个朋友,果真把那家小店,变成了一个公司。
现在,我的第一位朋友仍然在从前的公司里打工,仍然看有关比尔·盖茨的书,听比尔·盖茨的消息,寻找成为比尔·盖茨的捷径,而我的第二位朋友,已经开始考虑他的连锁店了。
显然,第一位朋友把他的目标定得实在高不可攀了。并不是说,他不可能变成比尔·盖茨,而是当一个目标太过遥远,那么,他就觉察不到自己的进步。或许,终有一天,他会无奈地放弃。
第二位朋友无疑是聪明的。目标就在不远的眼前,可以感觉到自己迈出的最微小的一步,都在向目标靠拢。当达到这个目标后,他又会把下一个目标,仍然定在不远的眼前。事实上,这也是一种信心的积累。
越是遥远和高不可攀的目标,越容易摧毁一个人的信心。而把目标定得低一些,你会发现,成功不过是明天的事。
当然,前提是,在每一个阶段,你都要不断升级自己的目标。
回 家
回家的路,候在那里,等得有些心焦。我却总是视而不见。
常常,列车把我丢进随便一个城市的随便一个角落。冬天里,外面冰天雪地,车厢里却燥热难当。到处都挤满了人,座位上,过道里,行李架上,甚至,厕所里。列车像一听巨大的沙丁鱼罐头,超载着离乡或者归家的人们,把他们变成同样的味道。却有些静,也许在狭小的空间里,连语言都会被压缩。心事会被压缩吗?愿望呢?梦想呢?压缩后的愿望会扭曲吗?扭曲后梦想会反弹吗?没有人知道。
有时我会昏昏欲睡,听着轻微的有节奏的咣当咣当的声响,也许广播里还会播放一首曲子,或一支老歌,配合一种纷杂的思绪。列车不时停下,下去一些人,上来一些人,到站或者启程的梦,被按部就班地吞吐。在接近终点的时候,车厢里大概都会响起那首凄婉的萨克斯曲,却并不理会人们,是真的回家,还是抵达另一处陌生。
离家,再回家,衣锦还乡了,应该是最好的结局。可是真正衣锦还乡的归者,又有多少呢?梦折断了,破碎了,呈无可奈何的细小的屑,抛在旅途,晶莹的,不规则的,伤感的,白花花一片,满世界飞舞。回到家的,也许只剩一身伤痕。伤痕被一些柔柔的心包融着,回了家,就看不到伤痕了。
伤痕还在,伤痕被包起来了。更多时,家只是不必花钱的旅店,一个休养站,一个虚假的卧薪尝胆之所。再一次离家,在某个异乡的夜里,在某个阴冷的雨天,伤痕再一次裂开,淌出一滴血。这滴血,注定是还给家的。
家,可以千百次回。每一次,都可以当成下一次离家的借口。家不会计较,家人不会计较,家里的桌椅板凳不会计较。哪怕那些离家的理由和梦想是支离的,肤浅的,张狂的,错误的,或者,干脆是一场灾难。没关系。有家。有回家的路。回家的路,一直候在那里。她等得有些心焦。
我在不停地忙。我们在不停地忙。梦想被自以为是地夸张,然后透过万花筒,你看到虚幻的七彩。村口有驼背的白发亲娘,出站台有翘首的爱人,某个角落有望眼欲穿的眼睛,有思念和企盼,祝福和泪水。那泪水是属于你的,涌动着关于你的一切。你感觉得到,却不想张望。你只看到城市的霓红,穿巷而过的疾风,银行的取款机,敲打街路的高跟鞋,你桌上的那一杯浓茶,你的狂妄的心脏。世界被你分离了。你认为,梦想与回家,是那样格格不入。
终有一天你想家了。终有一天你想回家了。这或许与你的梦想无关。你突然发现回家的路有些荒芜,杂草丛生。她在你的笔端,在你的茶杯里,在你的窗外,在你的心里。她一直在,她无处不在,她总是被你忽略。你对着镜子,你发现自己正迅速衰老,正迅速追赶着你衰老的父辈。你的眼睛混浊干涩,全没了当初的炯炯模样。你的细小皱纹里藏着逝去时光的伤心碎屑,你把他们抹平,他们再一次固执地堆起来;你拔掉鬓角的一根白发,那里又飞快地长出另一根。
是的,该回家了。也许是回家,也许是回家看看;也许是回家,也许是下一次离家的前提。你不知道。没有人告诉你。你只知道,该回家了。是的,回家。
那一年临近春节,我从呼和浩特乘列车,回家。家在胶东半岛的某一处小镇。车进了山海关,我开始盼,盼那支萨克斯曲子,我盼它为我抹去异乡的尘,唤起沉睡多年的心漪。但直到走出地下通道,我也没有等到,那支安抚我的曲子。
列车的终点,是南方一个陌生的城市。它不会在意我的心情,它要把曲子留到终点。我想,对于它来说,我只是它行程中的一个过客。那首曲子,又怎会因我响起呢?
吉庆街
吉庆街是武汉一条普通的小街。
去武汉,夜里,两友人请我去吉庆街喝酒。大排档延伸了整条小街,几乎座无虚席。席间来往穿梭着众多卖艺者,只需十块钱,便可以为你唱上一首。与友人边喝边聊,女孩就凑过来了。她怀抱一把琵琶,落落大方之中,稍有羞涩。她问我们要不要点首歌,声音很轻。我说,不要了。她说,是三十块钱一首。她的话让我意外,我想她应该说“八块钱一首”或者“五块钱一首”。将价钱高当成卖点,她可能是这条街上唯一敢这样做的歌手。
女孩娇小白净,椭圆脸,头发盘在头顶,很有些古典气韵。她独自一人,这并不多见。卖艺者多为组合,一奏一唱,更有七八个人的乐队,能演奏声势浩大的《土耳其进行曲》或者《黄河》。孤身一人的女孩和她怀里的琵琶很是扎眼,她站在我的面前,我闻到若有若无的丁香气息。
我说,那来一曲吧。她说谢谢,坐下来,递我一张塑封的曲目单。曲目很少,且多是黄梅戏唱段。我说就来《十二月调》吧!我打出一个丑陋的酒嗝,那时我的模样或许就像孟姜女过关时把守关口的老爷。然女孩并不计较,她向我弯腰致谢,然后,琵琶如珠帘般响起,我听到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挂红灯。老爷高堂饮美酒,孟姜女堂前放悲声……五月里来是黄梅,梅雨漫天泪满腮。又怕雨湿郎身体,又怕泪洒郎心怀……
我发誓我从未听到过如此动人的声音。声音婉转凄美,弹性十足,催人泪下,直让人肝肠寸断。随着歌声,女孩眼角开始湿润,然后,突然间,泪如雨下。
六月里来热难当,蚊虫嘴尖似杆枪。愿叮奴身千口血,莫咬我夫范杞良……
女孩变成孟姜女。孟姜女就是女孩。我想她哭过多次。在这条街上,在她唱到这里时。我不知道她是为孟姜女而哭,还是为她自己而哭。可是我坚信那不是表演。她的哭泣真诚,眼泪清澈。我无法不被她打动。
我掏出三十块钱,与友人匆匆逃离。我本来想给她五十块钱,可是我怕她伤心。
与友人寻得一处酒吧,弹了钢琴,喝了啤酒,我很快忘掉悲伤的女孩和悲伤的孟姜女。我甚至与友人玩起骰子,我总是输,便不停地喝。后来我喝多了,偶尔赢一次,也喝。我想那天我喝掉至少三十瓶啤酒——我喜欢纸醉金迷的感觉。
从酒吧出来,已是凌晨。天空飘起雨,飘忽不定的灯光如同滴落宣纸上的淡彩。我们需要穿过吉庆街去对面马路打车,于是,我再一次看到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