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励志一朵一朵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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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原谅一张蛛网(2)

我知道阿强曾经是她的男人。确切些说,阿强曾经是她名义上的男人。她从未见过那个男人,四九年,男人跟随南下的大军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她完成了一个没有新郎的婚礼,然后开始漫长的守候和思念。我知道她戴了银色的头簪,穿了红色的小袄,幽黑明亮的眸子满载着愁思,她的肌肤如缎般光洁,脸颊红晕和粉嫩。每天她都要开了门,在门与门之间,纳她的鞋底,候她的男人,熬她的青春岁月。她不知道自己的男人长什么模样,她的所有思念和期待,只是一个阿强的名子。

老人养过一只猫,一条狗。猫和狗没有足够的耐心,都先她老去。她却还在等。年轻时有人告诉她阿强死在战场了,她不信;又有人告诉她阿强在外面当官不要她了,她也不信;又有人说阿强马上就要回来了,她更不信了。她不信,仍然等。等待的日子,很多个夜里,她手握着剪刀,紧张地盯着院里的无花果树;远处的一声狗吠,更令梦醒后的她心惊肉跳。好在这一切过去了。现在她老了。她不再是那个穿红色小袄的少妇了。可是她依旧继续着她的等待。也许她根本不指望在她的余生,会发生一些什么,她只想在等待中老去。等待给了她将生活继续下去的理由。那是些支离破碎的希望。

有时候,我觉得老人就象土墙上某一块攀覆的苔,那么脆弱的一块墙皮,只需极轻微的震动,便会掉落下来。然后,跌成粉碎,一切归于平静。但那块苔顽强地生长和延伸,越是阴冷和黑暗,越是摇摇欲坠和孤独无望,越是茂盛和蓬勃。

后来,某一年,无花果树终未挂果。我想那一年,连无花果树也老了。我大了些,不再玩迷藏的游戏,偶尔,只是去陪陪老人。那时的老人更老了,她用手轻抚着无花果的树干,嘴里低喃着,怎么不结果呢?阿强回来要吃呢,阿强回来要吃呢。老人的眼睛在那一刻飞快地混浊,皱纹在她脸上飞快地堆积,她的背飞快地驼下去,呈一个忧伤的直角。老人预支了她的希望和苍老。她茫然地望着巷子。深的巷子。很深。

她终于不再纳鞋底。也许她知道,她这么多年纳过的,摞起来足有她高的,织满了密密针眼和密密日子的鞋底,终于不会有人穿了。

那一年冬天,老人死去。巷子成了死巷。有时夜里,风夹着雪花,呜呜叫着,在巷子里蹿来蹿去,不断碰击着苍老的土墙。如一个女人的呜咽。

我在巷子里慢慢地走。我在想老人的爱情。我在想老人悲凉和伟大的爱情。然后我走出巷子,老人定格的岁月被我堵在身后。我看到头顶的蓝天和红日。

最漂亮的鞋子

一开始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鞋子。她坐在轮椅上,鞋子藏在裙摆里。她衣着光鲜,笑容灿烂。

是一个笔会,组织者把行程安排得很紧。景区多距市区很远,一群人乘坐旅行社的大巴,她总是走在最后。上车的时候,她会温婉地拒绝所有人的搀扶,她将身体前倾,双臂撑起大巴车临门的座椅,便上了车。然后,靠着双臂的支撑,身体一点一点往前挪动。很多人盯着她看,赞赏的或者怜悯的,她都不理会。她有修长的双腿,可是那腿,却支撑不起她的身体。她在走自己的路,用了结实的双臂。

她总在笑。笑着,你就忘记她的腿,忘记她的不便。然后,待下车或者上车,便再一次注意到她。——她拒绝任何人的帮助,她前倾了身子,双臂撑起,她微笑着说,我可以。

五天的行程,天天如此。

最后一天下午,难得的自由活动时间,于是结伴出去购物。是一条繁华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一家店铺一家店铺逛下来,不觉来到一家鞋店。进了门,想起她在,才感觉有些不妥,想退出来,又似乎太过造作和夸张。看她,却并不在意,笑得更灿烂。她说,我最喜欢逛鞋店啦。

心中不觉一惊。

这才注意到陪伴她五天的鞋子。

一双一尘不染的鞋子。红色,高帮,高筒,高跟,有着动人的弧线和温润的皮革光泽。鞋子像两朵盛开的红色百合,或者两只尊贵的金樽。鞋子一丝不苟地系了时尚的鞋带,银亮的鞋花告诉我们,这是一双价值不菲的名牌皮鞋。

我知道,其实之于她,哪怕再昂贵再漂亮的鞋子,其作用,也许也仅限于保暖。她走不了路,她坐在轮椅上,她的鞋子踩在踏板上,藏在裙摆里,根本无人注意。仅仅在上下大巴的时候,她的脚尖才会艰难地轻点一下地面,她的鞋子才会露出一点点红。并且,我一直弱智地认为,对所有有着足疾或者腿疾的人来说,鞋子应该是一种痛,一种伤,一种刺目,一种回避,而不会成为鞋子拥有者的美丽或者骄傲。

看来是我错了。

她自然是美丽和骄傲的。她指着脚上的鞋子给我们看,她告诉我们什么样子的鞋子最合脚,什么样的鞋子物美价廉,什么样的鞋子应该搭配什么样的裤子或者短裙。她说,我家里,收藏着五十多双漂亮的鞋子呢!

还有什么话可说?其实,漂亮的鞋子之于任何人,所代表的,都是一种自信,一种行走在世上的态度。那么,五十多双漂亮的鞋子所代表的,又是怎样的一种自信,怎样的一种行走态度呵。她并不认为自己有腿疾,或者,她并不把腿疾当一件严重的事情,或者,她对于腿疾的欣然接受,远比我们想象中乐观和彻底。万水千山走遍,凭借的,不是脚,不是钱财,而是乐观,是信念,是态度。

非常自然地,那天,她挑走了店里最漂亮的鞋子。她虔诚地捧起鞋子,像捧起她的生活。

那么,这肯定是你所有鞋子里最漂亮的一双吧?我指指她怀里的鞋子,问。

当然不是,她微笑着说,每一天,我脚上穿着的,才是我最漂亮的鞋子。她指指自己的脚,抬起头,骄傲地说。

做单纯之人

做单纯之人。我劝你。

人人都喜欢单纯之人,人人都不喜欢做单纯之人。这不奇怪。与单纯之人交往,便少了几分防范,少了几分乏累;然做单纯之人,则利益可能受到损失,感情可能受到伤害。单纯之人容易受到欺骗和伤害,这几乎成为共识——每个人都不喜欢成为别人案板上的鱼肉。

然细想,欺骗单纯之人者,多为职业骗子。或欺骗谙世不深的青年男女,或欺骗善良纯朴的街头老太,或欺骗足不出户的家庭主妇。职业骗子盯住这些人群,成功率极高。可是我认为,真正上当受骗之人,多并非真正单纯之人。他们或为贪图便宜,或为消解灾祸,或为心中恐惧,等等等等。他们其实有复杂的内心或者脆弱的内心,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欲望,只因这复杂遇到更复杂,只因这欲望被职业骗子识破并且利用。他们的单纯,其实只是一种少经世事的单纯,是相对复杂的相对单纯,是一种准单纯或者伪单纯,而绝非真正成熟的单纯。

成熟的单纯,这才是真正的单纯。心中无龌龊之事,身边少利益冲突,见喜则喜,见忧则忧,坦坦荡荡,光明磊落,于人于事,极少设防。请注意,这单纯绝非不谙世事,绝非淳朴无知,这单纯是经历太多纷杂的世事所换来。一个人,经历得太多,就会将世事看得更深远、更透彻,就会更豁达、更宽容。一个普遍现象是,越是阅历丰富之人,越会变得单纯;而成功人士,也多为单纯之人。

单纯之人当然可能会受到欺骗,甚至受到伤害。但这些欺骗和伤害,多是小欺骗、小伤害。因为单纯之人的交际圈,必多是单纯之人。并且,因了这欺骗,这伤害,与施骗者再不往来,也免去了日后的复杂纠葛——单纯之人敢爱敢恨、爱憎分明,喜欢就交往,不喜欢就绝交,这与睚眦必报正好相反。

你复杂,我必比你更复杂。为什么?我怕受到欺骗和伤害。你单纯,我必比你更单纯。为什么?既然不必防范,为什么不能够更快乐一些呢?

一个现象是:与单纯之人相处,复杂之人亦变得单纯;与复杂之人相处,单纯之人亦变得复杂。其实,让人与人的交往变得单纯并且简单,不乏累,不防范,绝非想象中那样困难。

小麦草

老人来到城市,终日足不出户。他说城市里没有山坡,没有庄稼,没有青草,没有牛羊……城市里穷得很,什么都没有。儿子就笑了。儿子说您可以去市郊啊,那里有河,很多老年人喜欢去那里钓鱼。老人听了,头咯吱咯吱地摇。不去不去,他说,那我就回乡下算了。他继续足不出户,整天逗一条叫做臭臭的哈吧狗,没滋没味地熬。

儿子在城里买了新房,接来老人。新房后面是一块不大的空地,老人一边逗着臭臭,一边往那片空地上瞅。儿子回家时,老人便跟儿子商量,能不能在那块空地上种上庄稼。小麦玉米都行,老人说,反正那块地也是闲着。儿子问行吗?老人说怎么不行?总比长一地杂草强。时已早秋,老人回了趟老家,带回锄镰锨镢和一小袋麦种。老人用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将那块地翻得平整,又用整整三天的时间将那块地种上了小麦。老人扶着镢头坐在地头抽烟,眉头舒展。明年夏天就有收成,老人对儿子说,那时,你坐在书房里就可以闻到麦香。儿子撇撇嘴,伸了头往窗外看,嫩绿色尖尖的麦芽刚刚钻出地皮,挂一滴露水,显出几分羞涩柔弱。

第二年春天,小麦变成墨绿的颜色。它们密密匝匝地挨着,宽宽的叶子齐齐地指向天空。然小区却要修建围墙,物业管理人员找到老人的儿子,说围墙将会穿过老人的麦地。当初规划就是这样,他说,现在只好毁去老人家的半块小麦。儿子跟老人说了,老人低头抽烟,沉默不语。他知道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他知道这里本就不应该种上小麦。围墙砌得很快,老人蹲在一边,心痛地看着一垄一垄的小麦被连根铲除。后来老人薅一把小麦叶子放到嘴里去嚼,他说城里连小麦都少了那种熟悉的土腥味。

每天老人准时去看他的半块小麦,不忘在地头抽一根烟。儿子问他从窗户里看不一样么?老人反问他从窗户里能侍弄庄稼吗?儿子说你还真把它们当成庄稼啊!老人说能变成粮食的都是庄稼。儿子说您确信您会收获到真正的小麦吗?您如何收割它?如何脱粒?又如何磨成白面?老人吸着烟,不说话了。是啊!他只想到让小麦长到成熟长到收获,他没有想得太多。

几天后物业管理人员再一次找到他的儿子,他说他们得把老人的那半块麦地变成小区草坪。儿子对老人说了,老人的眼珠子立刻瞪上了脑门。麦子全毁了?老人摇着他的头,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儿子说那块地方本来就应该是小区草坪。老人说那你说小麦值钱还是青草值钱?儿子说你说什么都白搭,明天,他们就开始铺设草坪。老人隔着窗子往外看,小麦们争先恐后地生长。

老人的小麦当然没有保住。第二天,几个农民工打扮的男人将那些小麦全部铲除,又在那片松整的土地上撒上草种,最后在草种上盖上打湿的草帘。老人问你们是庄户人吗?领头的那个人说,是。老人说那你们怎么对小麦下得了手?领头的说没办法啊!为了挣几个钱,什么都得干。老人拾起散落在旁边的一把麦苗,他把麦苗带回来,栽进花盆。

一个月以后草坪就有了绿油油的样子。老人趴在窗户上,突然发现草坪里好像夹杂着几棵小麦!老人跑下去看,果然。小麦已经长得很高,开始拔节扬花。老人喊来儿子,老人说谁说只有野草的生命力才顽强?看来小麦也是啊!儿子不解地说几棵小麦把你乐成这样?老人说有了庄稼才像过日子的模样嘛!不然城市会穷成啥样?

可是那天,老人突然发现一位中年妇女弯腰站在草坪里拔着什么。老人一下子想起他的小麦,他慌慌张张跑下楼,问女人在干什么,女人说,拔草啊!

拔草

拔不一样的草。女人说,像这样的大叶草,像这些灰灰菜,像这些荠菜和苦菜……只要和草坪里的草不一样,都得拔掉,不然的话,会影响到草坪的美观。

那小麦呢?

拔掉了啊!女人指指旁边。几棵小麦躺在那里,任由阳光暴晒,叶子早已经卷起。

可是它们不是草啊!老人的嘴唇哆嗦起来,它们是庄稼啊!

在这里,它们就是草。女人笑笑说,没有用的杂草。说着,弯下腰,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老人盯着那几棵枯死的小麦,胸膛剧烈起伏。后来他捂了脸,七十多岁的老人,突然老泪纵横。

庄稼怎么就变成草了呢?老人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句话,直到黄昏。

万花筒

黄昏时候,列车开出老牛的速度。车厢里很安静,有人打着盹,有人看着报,有人发着呆,有人吃着东西。列车咣当咣当,漫不经心地驶向终点。终点是一个陌生的城市,父亲带着他的儿子去那里看病。

四个人的座位。父亲和儿子坐在这边,那对年轻人坐在那边。他们还是大学生吧?看他们的穿戴和表情,看他们旁若无人地表现出虽稚嫩却亲昵的举动。他们喝着可乐,吃着薯片,谈着周杰伦和巴黎圣母院,用纸巾为对方擦去嘴巴上的残渣。两个人偷偷笑着,薯片嚼得喀嚓嚓响。

他们,在吃什么?儿子拽拽父亲的衣角,小声问。

薯片。父亲小声说,别看。

薯片?

就是土豆片。父亲说,让你别看!

土豆片吗?儿子听话地将目光移向别处,这么薄的土豆片……刀子切的?

刀子切的吧……也可能先把土豆磨成粉,再把土豆粉压成薄片。父亲说,总之就是土豆。土豆,咱家里多的是。

可是跟咱家土豆不一样呢。儿子虽然看着窗外,却不断扇动着鼻子。好香!

父亲变了脸色。他狠狠地剜儿子一眼。儿子的鼻孔马上就不动了。

装薯片的纸筒好漂亮。过了一会儿,儿子说。

父亲看着窗外,不说话。

他们吃完了。儿子说。

父亲仍然没有说话。

他们吃光了薯片,好像他们不要那个纸筒了。儿子看着父亲。

你想干什么?父亲看着他。

我想要那个纸筒。

要纸筒干什么?

做个万花筒。儿子说,我早想做一个万花筒……那个纸筒正好……他们吃完了,那个纸筒好漂亮。

父亲瞪着他的儿子,脸上有了怒气。儿子用眼角怯怯地看看父亲,又低了眼,缩进角落,坐得笔直。那个空荡荡的纸筒就扔在桌子上,伸手可及,男孩几次把胳膊抬起来,却只是挠了挠自己的脸。

列车在一个小站有了短暂的停留,两位年轻人背起行李下车。临走前他们收起那个纸筒,丢进火车上的垃圾箱。

他们把纸筒丢了!儿子兴奋地拉拉父亲的衣角。

哦。父亲说,那东西本来就没有用。

可是我想用它做一个万花筒!

别闹……那是城里人丢掉的东西……

我没闹……他们不要了,我去拣过来……

又不能吃!

我要做万花筒……

信不信我揍你?

他们不要了……

我真揍你?

巴掌扬起来,高高地,恶狠狠地,做着时刻落下去的姿势和准备。男孩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又咬咬嘴唇,缩缩脑袋,再一次低了眼。却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感到非常委屈和不解。

列车终于抵达终点,父亲拖着他的儿子,下了火车。男孩拼命回头,眼巴巴地瞅着垃圾箱里的空纸筒。没有用,父亲拽着他,五根手指如同五把结实的铁钳。

那纸筒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被丢进更大的垃圾箱。城市里它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包装盒,可是到了乡下,它可能变成一个让孩子开心无比的万花筒。

把山当成一块石头

几年前一个假期,我和几位朋友相约去爬山。那是一座阶梯形状的山,确切说,是两座紧紧连到一起的山,一高,一低。我们的目标是到达最高峰。这必须首先把那座较低的山踩在脚下,然后以那里为起点,继续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