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可曾意识到,养育这棵树的——我指的是我们的环境——我们的世界——或者更大些,我们的宇宙——对于我们,更是有恩泽的。它将树养育,送你一荫。还有,我们所有的一切,大到一座山,小到一粒米,大到一生,小到一时,都由它所赐。它养育我们的前人,它有恩;它养育我们,它有恩;它养育我们的后人,它有恩。你须知。
知恩,如何去报?对一棵树,如何去报?对逝去之人,如何去报?对世界、对宇宙,如何去报?我说,可以报。对树,对前人,对环境,皆心存感激,不打扰,不惊扰,便是报恩的一种吧?知恩,感恩,报恩,由心生,由心始,无终。
生命里的恩泽,无处不在。一朵花,一株草,一缕阳光,一阵清风,一把黄土,一片蓝天,一杯白水,一顿美食,一点空闲,一掌阴凉,皆为恩。我们知,心存感激,然后享受恩泽,如可以,栽一棵树,点一粒种子,留待后人,足够了吧?
第一次印刷
我的书架上,摆放着很多书。这些书,一部分是从书店购回,一部分是从旧书摊上淘回,一部分是朋友所送。密密麻麻的,似拥挤在一起的历史。某一日,一本一本地翻,本来毫无目的,后来,却几乎翻遍了书架上的所有。这时的心情,也愈来烦躁和不安起来。
我见到,大部分,绝大部分,在前几页或后几页上,印着,第一次印刷。印数,五千册居多。抛开其它因素,这等于说,这本书,世上仅存五千册而已。好像,一种物什,剩到了这个数量,就应该身价倍增了。而这些书,这些不过印了五千册的书,却常常遭受被人打捆送到废品站的命运。
书印上了“第一次印刷”,不仅代表了印次,更代表了信心。否则,只需“一次印刷”便罢,“第”字就显得毫无作用。想想看,“第一次印刷”之时,出版社和作者,对书的前景,怀着怎样的一种期待啊!然而,第二次,却只能永远成为一种美好的幻想罢了。假如书有生命,那么,我不知道,这是它完成了一生,还是夭折在襁褓。
也有第二次印刷,第三次印刷,第若干次印刷。不多,但有。一本书,突然间就火起来,火得你猝不及防、莫名其妙。然后,其中一些,被拍成电影,或者电视剧,或画成漫画,完成它的普及。作者们,也从幕后走向前台,端一张笑脸,便似普度了众生。
说这些书是庸俗的,对作者和读者,都不太公平。那么,称通俗吧,好像更恰当一些。通俗的东西得以广泛流传,通俗的制造者得以名利双收,也是好事。毕竟,图书的出版,更多地是以一种市场化的行为在操作。但我想,那么多“第一次印刷”且仅仅完成了“第一次印刷”之书,真高雅到百姓看不懂的地步么?不过是一些大气的散文,一些厚重的小说,一些生活的所悟,一些对文化和历史的精辟见解,或者,一些我们本就应该知道的事情甚至常识。难道我们,难道我们的脑子,真的没有多余的一丝丝空间,装下这些东西么?
并非要捧起谁,棒击谁。但一些时尚作家的书在畅销,以一种蜂拥之势,将一些出版社、书店、书架和脑袋们塞满。但另外的一些人呢?那么多沉重和厚重的东西,那么多生命的历炼和思想的精华,却只能接受“第一次印刷”并仅有的“第一次印刷”的命运。谁在读书?谁在读谁的书?
并非要逼人读书,并非要逼人研究学问。但我想,泱泱一大国,却有那么多“印数五千册”并“第一次印刷”之“绝版书”,是不是,有些太不正常了?五千比十三亿,这个比值,于是让人的心,变得沉甸甸不知所措。
第五辑:
一碗锅巴饭
朋友给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讲他的三弟,讲他的母亲,讲曾经的一碗锅巴饭。
朋友生活在一个家口很多的家庭,他有两个姐姐和三个弟弟,这样他小时候的家境,便可想而知。那时常常吃不饱饭,朋友说,他的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几乎有一大半时间,是在饥饿中度过的。
煮饭是母亲的事。有时候,上面的饭还是生的,下面却已经煮糊。没办法,人口多,煮饭的锅就大,锅里的内容就多。那饭煮得,当然就有些粗糙。隔三差五,总会出现把饭煮糊的情况。母亲给一家人盛饭,盛到最后,就会盛出一碗锅巴饭。有时是焦黄的锅巴饭,大多时是焦黑的锅巴饭。当然不可能倒掉,母亲便把那一碗锅巴饭,放在桌子的一角。
三弟总是抢那碗锅巴饭吃。对那个家境的孩子来说,这无疑是一点难得的零食。朋友说,吃饭的时候,他坐在三弟身边,三弟把锅巴嚼得卡卡直响,那香味,直挠他的鼻子,让他咽着口水。
朋友说,三弟最喜欢的,是那种有些焦黑的锅巴饭。味道极香,又稍有些苦,硬,脆,韧,极有嚼头。
三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吃饭时,母亲总爱跟他开开玩笑。她和三弟一起去抢那碗锅巴饭,却总是慢了半拍。三弟紧张地护着那个碗,吃得满嘴黑灰。母亲就笑了,抹抹额前的乱发。那时的母亲,还很年轻。
有一次,读初中一年级的朋友,从学校里拣到半张报纸。报纸上的一篇文章,让朋友胆战心惊。他忘记了文章的题目,却记住了里面的内容。那上面说,常吃焦糊的东西,很容易致癌。特别是煮糊的锅巴饭。
朋友把报纸带回家,那时母亲正坐在院子里择菜。朋友把报纸递给母亲,说,锅巴可以致癌。母亲便拿了报纸,仔细地看。她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然后把报纸还给朋友。瞎说,母亲说,报纸上净瞎说。
隔三差五,朋友家的饭,仍然会煮糊。母亲给一家人盛饭,盛到最后,仍然会盛出一碗锅巴饭。在那些饥饿的年月里,那一碗锅巴饭,仍然不会倒掉。仍然,母亲会和朋友的三弟,一起去抢那碗锅巴饭。
只是,朋友说,从那以后,总是他的母亲,抢到那碗锅巴饭。然后,紧张地护着那只碗,吃得满嘴黑灰。
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
“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世界将变得纯净,人与人之间,将变得更加美好。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多是君子们对“度”己者表示不满的反驳和泄恨,是对“度”己者的一种主观猜测甚至道德定位。而一旦转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会成为自己处世做人的经验之谈,与此相似的还有“先小人后君子”的处世必修课。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更加安全,才能在与别人的交往中抢得先机。但是请注意,只要“以小人之心”的做法有过一次,从此后,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不再是君子。——因为真正的君子是不应该善变的,他们昨天是君子,今天仍然是;他们十年前是君子,十年后仍然是。在小人和君子之间摇摆不定,那么,你的道德标准必然没有底线。没有道德底线的人,迟早会成为小人。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首先会表现出一种小人的姿态。当被“度”的君子受到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他或许也会变成小人。做了小人的他接着去“度”君子,这世上的君子,就会越来越少。
“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你首先得表现出一副君子的坦荡。当被“度”的小人有了一次又一次的感动,他或许就会成为君子。成为君子的他接着去“度”小人,这世上的小人,就会越来越少。
事实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一种惶惶不安的自我保护,其结果,不一定保全了自己,但肯定会伤害他人,并使这世界,变得紧张和多疑。而“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则是一种光明磊落的坦诚和宽容,其结果,不但会解脱自己,还能够感化他人,消灭猜疑,净化心灵。
或许你已经是一位君子,或许你想成为一位君子,不管如何,你所能做的,只能够“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并且,你必须永远“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只有这样,人与人的交往,才会变得快乐。
“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信任和宽容的阳光遍洒,照彻幽隐。
忧伤的红薯
男人缩在高中校园门口,守一个烤红薯的老式铁炉。他不断地把烤糊的红薯挑出来把没烤的红薯放进去,不过十几个红薯,却让他手忙脚乱。第一次做这种营生,男人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慌张。
雪越下越大,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正是放学时候,走读的学生赶着回家,住宿的学生赶着回宿舍。所有人都遮掩在雪帘后面,男人只能从迅疾的空隙里看到他们一闪而过的五官。男人把一个烤得最成功的红薯托在手里,嘴张着,却并不吆喝。头顶和肩膀上落着薄薄一层雪,男人站在那里,像一个喘息着的雪人。
有人停下来,看他的红薯。他来了精神,立刻从旁边操起小秤。他挑了两个最大的红薯放进秤盘,又眯起一只眼,笨手笨脚地扯起提绳。秤砣在秤杆上急速滑动,啪一声掉到地上,秤杆猛烈摇晃,秤盘翻起跟斗,两个红薯紧跟着扎进雪地。然那红薯还冒着袅袅白气,就像扔到雪地里的两只手雷。急忙再从烤炉里翻出两只红薯,那个学生,却早已经走远。
整个下午他没有卖掉一只烤红薯,这让他很是伤心。他说这是好东西,可是现在,除了他,谁还把烤红薯当成好东西?儿子考上重点高中那天,他带儿子去吃西餐。儿子点一份薯条,端上来,又黄又瘦,蜷缩扭曲着,让他不知何物。尝一个,才知不过是炸过的红薯干罢了。他说这能比得上烤红薯?儿子就笑,边笑边喝着可乐。可乐他也尝了尝,不好喝,麻舌头。他想西餐怎么这样?一杯注了气的水,几块炸过的红薯干,能吃饱?烤红薯多好啊!剥了皮,稀软的薯瓤或红或白,又香又甜,含在嘴里,不用嚼,直接化成蜜淌下去。如果再配一碗大苞米碴子和一碟腌萝卜条,那滋味,真是当皇帝也不干啊!
他重新把小秤放到身边,扭过头,眼睛盯住校园。学生们多了起来,三三两两,说笑着,打闹着,欢悦着,戏谑着,走出校门或者走回宿舍。他终于清清嗓子,吆喝起来,烤红薯罗!嗓音很小,很破,又哑又沙,像被粗砺的砂纸打磨过。声音吸引了几个学生的目光,他们的脸同是又黄又瘦,像挤在纸筒里的炸薯条。然而他们只是投来极为漠然的一瞥,又转过脸去,继续说笑或者赶路去了。
男人提了提声音,烤红薯罗!他是朝两个背影喊的。两个又高又瘦正匆匆赶往宿舍的少年。他的声音并没有让他们停下脚步。男人继续喊,烤红薯白送罗!其中一个长脖少年便停下来,回头,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男人接着喊,白送罗!
长脖少年转身朝男人走来,另一位少年拽了拽他的胳膊,仍然没能将他拉住。长脖少年走到男人面前,问他,烤红薯白送?
男人说,反正卖不完。
少年说,那给我来两个。
男人就挑出四个烤红薯。他问少年你们宿舍几个人?少年说四个。男人问刚才那个和你一起的留平头的也是?少年说不错。男人说那就多给你们带几个吧!便又挑了四个。他把八个烤红薯分装进两个塑料袋,递给少年。
少年提起塑料袋,不满地说,都烤糊了怎么吃?怪不得白送。男人尴尬地笑,嘱咐少年说烤红薯太烫,你得用手在塑料袋下面托着。他一边说一边跺着冻木的双脚。然而少年并没听他的,他提着塑料袋,一甩一甩地走回宿舍。
天渐渐黑下来,男人仍然没有卖掉一个烤红薯。他推起三轮车,慢慢往回走。他在一个街角停下来,就着昏黄的路灯,从炉里掏出一个焦糊的烤红薯。他把烤红薯仔细地剥掉皮,慢慢地吃起来。他不声不响地吃掉一个,又掏出第二个。他一口气吃掉八个烤红薯,那是烤炉里剩下的全部。吃到最后,他不再剥皮,烤红薯从烤炉里取出,直接填进嘴巴。男人想他的嘴唇肯定被烙出水泡,因为现在,那里钻心地痛……
少年回到宿舍,将两个塑料袋随手放上床头橱。谁对烤红薯都没有兴趣,即使是白送,他们也不想吃上一口。他们从烤红薯旁边一次又一次地经过,每一次都是目不斜视。终于,要熄灯的时候,那个留平头的少年打开一个塑料袋,取出一个烤红薯。他把烤红薯托在手里,细细端详。长脖少年提醒他说,都烤糊了。平头少年不理他,低下头,闭起眼睛嗅那个烤红薯。电灯恰在这时熄灭,平头少年在黑暗来临的瞬间将那个已经冰凉的烤红薯凑近嘴巴,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没有剥皮。他感觉到红薯的微涩与甘甜。
长脖少年突然说,你和卖烤红薯的那个人,长得很像。
黑暗里,平头少年凸着腮帮,偷偷流下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