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无言,然而却以特有的规律变化、发展,每一件在我们看来是十分有价值的“事件”,从时间空间的运转来观,却平淡而又自然,它们本来就是十分“渺小”的构结,正是由着这无量的构成,才形成、丰富了我们感知的空间。我们在最伟大的记录员一历史本身——中要抽出我们认为有价值的、能构成“事件”意义的部分,就必须冒险在整体中将它分离开来,否则,我们即无新闻可观。
这“剥离”的工作就是我们所说的采访。平淡至极的一些事实能否闪烁光芒,司空见惯的客观存在可否剥开它的“面具”显示炫人的意义,连续的存在可否由存在巨链上自由凸现,一切光荣的幽灵,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采访中的那些行为,因为它们的命运,它们是沉入梦乡还是活跃起来,就取决于采访的工作。
然而,对新闻采访的抽象概定却如鱼化石一般反来堵塞与压迫养鱼的活水,我们的工作便决定由解读它的意涵人手。
一、“新闻采访”的定义检讨
有关什么叫“新闻采访”的界定工作已经做了许多年,无以数计的“定义”以它们冷酷的面相让劳作者无法辨认真貌,反而影响着行为的展开。此无它,“学问之事,析之者愈精而逃之者愈巧”(黄梨洲语),技术上卖力所换得的小聪明,抑制了广阔知识背景下的大气驰骋。我们来看这单元观念的空间构成:
·采访是主观认识客观的调查研究活动。
·采访是调查研究活动在新闻工作中的运用。
·新闻采访是一种独特的调查研究,是新闻性、典型性、针对性融为一体的调查研究。
·新闻采访,是新闻工作者通过访问和调查,迅速采集新闻的职业性活动。
·采访是记者代表无法出面的读者,用调查研究(主要是谈话、观察)的方法获得新闻。
·新闻采访是认识事物的方法,了解事物的手段,表达事物的途径,是一个充满排他性的采集新闻事实的过程。
·新闻采访是新闻工作者为掌握新闻素材而进行的调查研究活动,是新闻写作的基础。
·新闻采访,是记者认识客观事物,寻找与挖掘新闻事实或新闻的调查研究活动。一般的新闻采访,获取的是新闻事实,而话筒前、镜头前的采访,则可以直接获得新闻。
·采访是采访人员用行动和意志,搜集有研究价值的真人真事作为“写作素”而进行的一种艺术活动。
·采访的定义,就是具有既定目标的对话。(威廉·梅茨)
·采访是一种人际间的交往,是被采访者和采访者之间面对面的一种思想和个性的交流。(沃伦·K·艾吉等)
·新闻采访是记者代表无法出面的读者同一个或几个人交谈,从而获得新闻的过程。(美国学者梅斯勒)
·采访是一种取得信任并获得消息的质朴和直觉的科学……是获得新闻的基本手段。(美国学者约翰·布雷迪)
·采访是一种追根究底的精神分析术。(美国花花公子杂志社的默尔·费希尔)
它们静态地分裂了新闻采访活动中的主客体,使二元对立横置其问,恰当地体现出“新闻采访”这一概念的原始命名特性。
然而,假如我们退后来冷观这一行为,则发觉其间的关系并不如此明晰。采访行为中的吸收是十分明显的,这不需赘言,而深蕴其中的干预却不为人轻易觉察。在此意义上,我们更愿意将它视为一种“加入”与“参与”其中的积极行为。新闻采访的主体由着一种关怀意志作引导,在自己知识空间基础上,热衷于探究“重要”元素,不惜一切地进入历史。他们将总是与未来比肩而立,位居时代的浪尖,并疯狂地促成历史运动,企图重获一种秩序。
因此,我们更倾向于认定:新闻采访是新闻采访者在新闻场域内围绕新闻事实所作的一种透过信息的互动行为。它本身就是一种生产性行为,在客观表象之下渗透着充分的理解、选择、汰弃、重组,是新闻工作者加入历史的一种努力。它的显著特征是将一些事实从原始网中剥离、放大,并最终聚焦。
二、新闻采访的意涵
新闻采访是一种十分有意思的活动,它要求在限制性的条件下,由采访者、场所、被采访者、背景等共同构成一种具有特殊意味的“事件”。在一个可能是十分短促的过程中,既要求事实之真、细节之确、信息之全面,又要求行动者统观全局,周密、冷静地处理问题。一方面,有瞬间里决策的智慧与敏捷,另一方面,又要行动到位、举止得体。它是人世间少有的高难度工作,常处于突变、时限、恶劣条件的压力之下,并且,多要求行动者独立运作,凭一腔智慧、一身勇气、一流功夫,在结合着空间氛围的情形下,运作信息,状写历史,演绎一幕幕动人心魄的活剧。邵飘萍是在闲聊之中“旁听”到隔壁办公室的一点点信息,凭着他对时势的判断,对德、美使馆工作人员巧施心理战术,最终获得中德断交中美建交的独家新闻的;赵敏恒是凭着开罗街头车辆的变化嗅出了“开罗会议”的;茹斯·褒曼的战果与他的“变色龙”本领相联系,他的大胆,他的混入采访群体的手法,都使他每每得手,成就一时声誉;曾安波在密苏里旗舰上第一个获准向外界发布日本人正式投降消息的权力,那是因为他很幸运地抓到了五个纸团中那个写有“1”的;美联社记者迈克尔·普策尔在1981年3月30日出尽了风头——他事先已经将录音机打开,为了随时记录里根总统的声音,结果,他意外地记录下了刺客手枪发出的5声响以及那接下来令人窒息的沉寂,然后是过往行人与警卫人员的叫喊声,还有他忘情地对自己说的一句话:“打电话去!”在后面的叙述中,我们将有更加细腻的介绍,有一些“故事”甚至令人难以置信,然而,它们的确是历史上发生的,是真实的由那些有血有肉的记者们凭智慧完成的,它们是对人类灵智的最好回报。
人们已经普遍地认定新闻采访是一种艺术,是戴着脚镣跳舞的艺术,在种种无法把握的限制里,记者们倾全力在争取着最大限度的历史成绩,不但令人感奋,同时令人每觉刺激。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再也不会同意那种认为新闻采访是科学调查的论调,因为,主体的选择总要在个体生命背景、社会文化框架中具体实现。而且,主体不可能全面摹写每一存在量,他总要考虑社会表述中的主题、有意义的因素、信息因素的有机序列等,他同时必须考虑如何对时空进行切断、重组。简要地说,它符合培根为艺术所做的经典概述的特性:生命与自然的乘积。
新闻采访也是一种有意味的探询。乔治·加勒特说:“采访是我们多事、孤独的生活中可怜的需要的又一迹象,是对真实事物急切而绝望的探索,是在似乎万事皆伪之时对可靠的东西的深深渴求,是至少相信赤裸裸的事实求之可得的欲望。”有“政治访问之母”之称的奥里亚娜·法拉奇则认为:“采访是一场探讨事实真相的战斗。”“人生采访是一出戏,一场战斗:对话生动,交锋激烈”。他们的谠论透人了新闻采访的灵魂,早已有了历史的回响。的确如此,新闻采访之所以让许多人着迷,确系它丰硕的意涵。
1.它是人类一种焦虑意识的反映。社会的发展由于复杂多变,总让世人忧心不已;打着进步与发展旗号的行为总要结出一些“恶之花”,播撒龙种,收获的却往往是跳蚤……我们何去何从?我们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我们的关心,我们的焦虑,便有了促成行动的动力,于是乎,一群群男男女女们,赤着灵魂,走上了遍布反人类荆棘的艰难途程。也正是由于此,它更能吻合我们内在的修补欲望,在一次次的探报中,收获一个个的警觉。
美国存在主义哲学家罗洛·梅曾分析过越南战争中的新闻摄影现象:没有胜利的画面,没有旗帜飘扬的镜头,没有奏凯入城的传真。有关这场战争的报道,不外乎是每天的伤亡数字,及那些伤员们互相关怀互相搀扶的照片,有那受伤者在创痛和惶惑中大哭的造像,它们最简洁地反映了人所特有的“关切”意志。下所做的分析十分有力地强化了这一指向:
如同最近电视节目中报道的那样,美军在一个越南村庄里,把毒气弹投入山洞和茅棚,以便把隐藏在里面残存的越共驱赶出来。但结果走出山洞的只有妇女和儿童。一个大约两岁的孩子,和他的母亲一起被搜索出来;他坐在他母亲的膝上,抬眼看着面前一个高大的黑人士兵。孩子的脸上满是炸弹的烟垢和尘灰。他一直在号啕大哭。除了哭以外,他还带着惊惶的表情,抬头注视这个世界,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但摄影机紧接着即转向那个黑人士兵,他正低头看着这孩子,他的军服是那样的威风和凶狠,但他脸上也恰恰有着同样惶惑的表情:他睁大眼睛注视着这个孩子,他的嘴微微张开;他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始终停留在那个孩子身上。面对他造成的这一局面,他也不知道他应该怎么办?当节目主持人正在呱啦呱啦地讲这种毒气的伤害只能维持十分钟,以后就没有任何有害影响的时候,摄影师始终把摄影机对准这个黑人士兵的面部。这个黑人士兵是否正在回忆,他曾经也是南方某州的一个孩子,也曾经被人逐出他正在玩耍的山洞和茅棚;他是否正在想,他自己也属于被人们认为是“劣等”的人种;他自己一度也是个孩子,对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也只能张皇回顾,却丝毫也不能了解这个世界为什么如此痛苦?他是否从这个孩子身上看见了自己,看见了他作为一个黑孩子的惶惑和狼狈?
我并不认为他是在自觉地沉思这些事情。我认为他只是站在人性的共同基础上,看见另一些人正在越南战争的泥沼中挣扎。他这种注视即是一种关切。而摄影师碰巧发现了他,并把自己的摄影机停留在他的面部。摄影师这种下意识的动作,只是为了投合人们的兴趣,但却无意识地表现和传达了我们所有人的罪过。用一种呆板的声音,冗长地念着一长串“伤——死——死——伤”的人员名单时,这位不知名的摄影师,仅仅为了表现我们盲目而无意识的肌肉和身体动作把他的摄影机始终指向这个高大的黑人士兵的面部。这个处在朝不保夕的现代战争中的不知名的黑人士兵,正低头凝视着那个号啕大哭的孩子。
这就是对关切的一种简单说明。关切,是对他人,对一个像我自己一样的同胞的承认;是把他人的痛苦和欢乐视为自己的痛苦和欢乐:是一种罪孽感、怜悯感,是意识到我们所有人都具有我们由以发端的共同的人性基础。
2.它是介入命运空间的有力一途。新闻采访者的本来使命就是把握历史事件的特质,并在宏观的历史、人生空间中释读、诠释、描绘事件,他自然会获得一种强烈的困扰或兴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埃德加·斯诺、萧乾、杨刚等名记者才打出了“人生采访”的大旗,在每每的经历中,在迷离恍惚中觉悟到了介入与命运抗争的角逐。意识的领域介入到了命运的领域,借着一个小小的变动因素,认识人类的可能性和必然性。“在艺术中,别人的声音只能加强内心声音的音响。”每一个事件都在命运的空间里狂奔或怨诉,都是确立抗争基调的载体。经由它们,我们了解历史、人生的真正特质,体验社会对人的种种回馈或报复。历史就是通过这一个个的小故事与我们建立联系,“些小”的事件把它的根早已扎在了时代的底蕴里,如同人本身置身于血与肉之中。不管我们愿意与否,采访者只是用他在事件中见着的东西逼我们与他一道进入反思之途,所以,采访本身就是火把,照亮并巩固人的文化。
倘若我们能从这一角度去思考采访,那么,采访的威力就不是今天所见的那样平淡。采访因此也有了一种优越感。它冷静地面对一切,面对生与死,面对那让人心颤的失学儿童的大眼睛、那为泥浆即将夺去生命的无奈的少女的平静……失败也不会显得突兀,“哥伦比亚号”的爆炸也是一种有历史意义的悲怆。更重要的是,在许多事件面前,我们一定会把握住它们谜一样的混浊魅力,不至于使它们贫乏化。
我们可以在卡莱尔的总结中得到进一步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