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沿着这一思路,哈贝马斯对阿多诺有关同一性哲学的理论作了评论:阿多诺将整体视为虚假的,把同一性与压抑和统治混为一谈,这显然不符合事实。其实,整体和同一性的建立并不必然意味着抹杀差异与个性,阿多诺的理论问题是忽视了对现实社会程序和规则作用的考察。哈贝马斯在这里强调的是资本主义民主程序,正是这种民主的程序和规则有时候对社会的构成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所以,“只有当整体和同一性通过反民主、不公正的程序,依靠权力手段建立起来时,它才是虚假的、压抑个性的。而当同一性和整体以主体间自由认同的方式,通过民主和合理的程序建立起来时,它便是对压制和统治的否定,便是真实的。因为,它排除任何与暴力的使用,维护了个体的自由权利,体现了大多数人的意志。”在哈贝马斯看来,共识并不像利奥塔所说,必定会抹杀个性,取消话语的多元性,相反,是建筑在对个性和多元性的承认之上的。但承认多元性和个性决不意味着异质多元的话语可以不遵守任何规则,可以超越语言交往的有效性要求。问题的实质在于,通过何种途径来达到差异中的同一。其实,真正的共识绝不会否定差异,取消多元性;真正的同一所依据的乃是建筑在逻辑合理性之上的话语规则的统一,目的是使论证的有效性要求在形式和程序上的实现获得保证。“换句话说,符合有效性要求的、在平等的主体间达成的共识,强调的是一种程序和规则的合理性,它所反对的恰恰是社会压制,所追求的恰恰是这种压制的否定和扬弃,它所努力寻找的恰恰是一条将人从社会压制下解放出来的道路。”
如此建构的新哲学并不放弃批判,只是它改变了以往的批判范式:哲学在沟通专家知识和有待深究的日常实践之间充当了解释者;就此角色而言,哲学可以使用这种专家知识,并使人们意识到这种畸形的生活世界。但哲学只能发挥批判力量,因为它已不再拥有一种关于好的生活的肯定理论。形而上学之后,具体的生活世界只是作为背景而存在,其非对象性的整体性避免了被理论作为对象加以把握。因此,哈贝马斯说,“马克思主义哲学现实化的名言也可以这样来理解:随着形而上学和宗教世界观的瓦解,具有多方面价值的文化解释系统中所分化出来的一切,只有在生活世界的实践的经验语境中还能组合起来,并恢复原有秩序。”生活世界不是一个僵化的对象,而是一种意义的自我建构,它是一个向未来延伸的过程。所以,生活世界的引入打破了传统哲学的超验性,“超常事物所具有的丰富的经验内涵转移到了自律的艺术当中。”这是对阿多诺批判理论最后终结于艺术美学领域的批判!
总的来说,哈贝马斯并不忌讳乌托邦,因为乌托邦在一定条件下恰恰是有益的。首先,决不能把乌托邦与幻想等同起来,幻想建立在元根据的想象之上,是永远无法实现的,而乌托邦则蕴含着希望,体现了对一个与现实完全不同的未来的向往,为开辟未来提供了精神动力。乌托邦的核心精神是批判,批判经验现实中不合理、反理性的东西,并提出一种可供选择的方案。它意味着,现实虽然充满缺陷,但应相信现实同时也包含了克服这些缺陷的内在倾向。因此,“我们必须肯定启蒙理性的历史成就,相信社会进步的逻辑。许多曾经被认为是乌托邦的东西,通过人们的努力,或迟或早是会实现的,这已经被历史所证实。人权和民主当初不也被许多人视为乌托邦吗?可是,经过数代人的奋斗,它们在今天已成为现实。”不管社会的发展过程中出现了什么样的失误和倒退,但仍然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因此,否认一种仍然存在于破碎与断裂之中的理性的作用,那么,一种理想的、公正的社会秩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全面地建立。“目前应该做的,正是提出一种较为合理的方案,以消除当今社会所显现出来的缺陷,克服它所带来的负面后果,使世界向较为公正的未来发展。倘若放弃一切努力,将世界看做一片黑暗,将改善目前状况的一切尝试统统称为幻想,那么,今天的状况将成为‘铁的现实,而延续下去,这个世界也许就真的没有什么希望了。”
从本质上看,“罗蒂试图汇合诗化哲学和实用哲学的努力,则显得要取消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其现代哲学总结要引导出哲学的私人化,这与哈贝马斯交往共同体的哲学负担在构想上相反,尽管两者都涉及自由主义社会制度的正当性论证。”刘小枫这样说并不为过,而且正是对交往共同体的形而上学探寻,即从劳动社会的乌托邦转变为交往社会的乌托邦使哈贝马斯不再相信有现代性之后。
或许,我们已经在全球化背景中看到一点哈贝马斯所言的交往的可能性,但是,从根本上,交往理论并没有真正地解答阿多诺曾提出的现实问题:技术性进步可能改变社会的等级性吗?这里需要的是一种辩证的人文精神介入,从这一点说,我们不需要背叛哈贝马斯的意愿即对历史进步的意愿,但同时,我们仍然可以走向历史的进步,只是不一定要经历语言学转向。
第三节 来自阿多诺和其他学者的批评
一、阿多诺的预期反驳
早在写作《反对认识论》一书时,阿多诺就从一个侧面表明自己为什么不赞成使用交往理论的原因,这是因为语言中的共识本身是排除非同一性、排除未来希望的。“对不变的赞美认为,没有东西比它曾经所是的更好。一条有关未来的禁忌就这样发布了。这种禁忌被对方法——以有知诠释无知的方法——的需求理性化了。这种情况甚至在柏拉图那儿也在起作用,他沉默地把规范的地位归因于习俗和在建构起来的语言中的共识。有了象完全性和连续性等等的公理,同一性思想总是已经假定了一目了然和熟识。新东西被渗漏掉了。它被描绘为‘物质的’,偶然性,并被认为是入侵者。能帮助主体从自我窠臼中解脱出来的办法,只有那被强调的否定了。”
阿多诺对语言学的批判更多的是针对海德格尔的,所以,有必要对海德格尔语言理论作个简单的分析。海德格尔认为,语言存在于真实性之中,这是因为,只有通过言说存在才崭露出来,但是,语言对真实性的关系并不意味着真实性与语言是同一的,语言与真实性的关系是由存在的神秘性作为中介的。抽掉存在这一中介,我们在海德格尔那里看到,语言与它所意指的东西是不对应的。而现实中,“语言的力量证明,表达和事物在反思中彼此分离开来。只有当人们意识到表达和被意指之物的非同一性时,语言才能成为真实性的一个尺度。”
就海德格尔抽象地否认语言与意指物的同一而言,他似乎在坚持语言哲学的辩证法;但实际上,海德格尔是以存在为神秘中介的,这里缺少真正的反思。所以,海德格尔在迈出语言哲学辩证法第一步后就停下来了,他最终所做的只是把语言神秘化了。这种被神秘化的语言并不是出现在人们世俗化日常生活中的语言,因为,严格说来,语言只有在表现出意指的力量的时候,只有在语言最精确和最简明地包括所意指的东西时,它才不仅仅是符号。可见,语言一开始形成就处在表达和事物的永久对抗中,语言的客观性需要的是语言与其所意指的东西的对抗,而不是对神秘物即存在的崇拜。“海德格尔的方式,用肖勒姆新创的词语来说是一种‘条顿化的神秘主义’。在海德格尔看来,历史的语言仿佛就是存在的语言,像任何激烈的反浪漫主义的语言一样浪漫。他的这种破坏在神学的学问面前止步不前,他并不考虑这种学问,同时又把这种学问悬挂起来。这种意识赞同它周围的一切,至少容忍这一切。”当海德格尔把他的语言观建立在世俗化语言即“历史的语言”之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对日常语言的崇拜,对现实的非批判认同了。
可见,海德格尔从哈贝马斯的另一方向提出了自己的语言观,即从本原性、本体论角度提出了一种形而上学的语言观。虽然,海德格尔从本体出发谈语言,哈贝马斯从日常语言谈语言,但结果都是一样的,最终达到的只能是对日常语言的非批判的崇拜。
阿多诺并不笼地否定语言,但他更多的是从解释学的语言特质出发强调语言的重要性的。在他看来,由于我们公开地或潜在地依赖于本文,哲学便承认自己的语言学性质,因此,哲学带上了修辞学特性,“在哲学中,修辞学代表着那种只有在语言中才能被思考的东西。”这里强调的就是哲学的阐释能力,这种能力将迫使新事物从传统的思想禁锢中跳出来并被人们所认识。长期以来,哲学的语言解释能力被技术合理性所废除,它导致的就是哲学的实证化。在阿多诺看来,哲学和科学的联盟旨在实际上废除语言,这样一来也就废除了哲学本身。因为哲学没有语言学的努力便不能幸存,如果哲学盲目地牺牲掉语言,那么它对它的对象就完全没有意义。从本雅明哲学思考来说,哲学之所以要回归语言之特质,是为了消解事物与表达(词语)之间的差异,“辩证法为了思维的力量而利用了在历史上似乎是思维中的缺陷的东西、即任何东西也不能完全破坏的它和语言的联系。”阿多诺相信,恢复哲学的修辞学功能、语言特性也就是为了使文化、社会和传统恢复生命;辩证法通过语词、概念的诠释进一步接近乌托邦即非存在物。在辩证法中,修辞学的因素站在内容一边,这种内容指涉着一种可能性存在,一种非存在物,哲学以否定性解释这种内容从而不断地接近非存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