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死魂灵,钦差大臣(世界文学名著全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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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死魂灵(34)

当然,青年人是有未来的、是迅速成长的。临近毕业时,他的心激动地跳动起来。他对自己说:“这并不是真正的人生啊;这只是人生的预备;真正的人生在未来服务岗位上。在那儿才能大展拳脚哩。”毕业后,他顾不得向那让任何一个访客都惊叹不已的美丽家园看一眼,也没去墓前向父母辞行,就像那些有上进心的青年一样到彼得堡去了。大家清楚,我国有志向的青年都从各地奔向彼得堡,去那里做事,去出人头地,去青云直上,或者从那苍白、冷漠、虚伪的社会中领会生活技巧的一点皮毛。不过,坚捷特尼科夫的勃勃雄心刚开始就被他的叔叔、四品官奥努夫里·伊万诺维奇遏制了。他的叔叔对他说,最重要的是要写得一手好字,其他的都没有用;缺少这种本领当不了大臣,也当不了高级官员。可是坚捷特尼科夫呢,用俗话来说他的字就是:“是喜鹊用爪子划拉的,而不是人的手写的。”

找个供职的地方费了不小的力气,练字练了两个月后,靠着叔叔的脸面,他才终于谋到了一份在某局誊写公文的差事。他走进了通亮的办公大厅,一张张闪着漆光的办公桌旁都有人在那里歪着头沙沙地起草文案。当他被安排在一张办公桌边,要他马上誊写一份文稿时,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非常怪的感觉。刹那间,他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小学去从头学字母,就像犯了过错从高年级回到了低年级一样。他感觉周围那些写着文稿的先生们也很像一些小学生!有的先生在交办的大张公文里夹着小说,假装办公一样偷偷地读,上司一露面,就会吓得哆嗦一下。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的学生时代,那真是一个一去不回的黄金时代呀。在学校里的学习对于这种琐屑的抄写突然崇高了起来。现在的他感觉学习做事的历程相比做事来说更伟大。他的那个无人可及,无法替代的神奇的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老师生动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眼泪很快便淌了下来。办公厅开始旋转,办公桌也摇晃了起来,官吏们在他眼中搅成了乱麻,他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幸好他清醒了过来,暗下决心:“不能这样了,这差事不管最初看着怎么卑微,我都得干!”他暗自咬牙,下定决心要做下去。可是哪儿会没有乐趣呢?彼得堡也有乐趣,哪怕它表面上严酷、阴沉。街上是零下三十几度的天气;北风怒吼,飞雪连天,行人们竖起了大衣的领子,人们的胡须和马匹的嘴脸上就像撒满了盐粒。可是有个地方,虽然在四层楼上,仍有一扇窗户里照射着亲切的灯光:在那个舒适的房间里,烛光摇曳,茶炊呢喃,温暖人心神的话题在人们的嘴边流通,吟诵着上帝恩赐给俄国的一个满怀灵感的诗人的美好诗篇,年轻的心揣着崇高的激情在跳动着,就算在那风光迷人的南方也不会有这样的情景。

坚捷特尼科夫很快就对差事上手了,可是差事并没能如他开始决定的那样成为他的首要的事业与目标,而只是处在一种次要的位置上。上班成了他对自己时间的分界,现在他更为珍惜下班后的时间了。他的那位四品官叔叔本已认为他的侄子现在会有出息了,可是他的侄子此时却捅了一个大漏子。这里必须说一下,坚捷特尼科夫结交的朋友中有两位愤世嫉俗的高士。他们总是喜欢管闲事:不仅对于真正不公平的事,就算那些在他们的眼中看起来不公平的事,他们都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的初衷虽然是好的,却在话语行为上缺乏考虑,丝毫不肯宽饶别人。他们偏颇的言论和愤世嫉俗的仗义姿态深深地影响了坚捷特尼科夫。他们引发了他的愤懑情绪,让他想到了一些之前并没有留意到的琐事。他所在的那个科的科长列尼岑是个外边非常招人喜爱的人,坚捷特尼科夫在突然之间感觉他很可恶。在他的身上坚捷特尼科夫找到了数不清的缺点。他感觉列尼岑在同上司谈话时脸上展现出来的笑是那样甜如蜜,可在下属的面前却立马全都变成了让人恶心的酸醋。坚捷特尼科夫说:“我原本可以容忍他的,如果不是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得那样快;可是在我的面前同时又是糖又是醋的,我看不下去了!”之后,他开始事事关注他。他感觉列尼岑的架子实在有些大,而且还有通常小官僚惯有的各种毛病,比方说:恨那些节日没到他府上致贺的人,甚至于报复那些没在他家门房来客名单上出现名字的人;当然还有不管好人坏人都难免的一些罪过。因为这些,坚捷特尼科夫对他讨厌得要命。就像被一个恶魔推动着去给列尼岑制造一些不愉快。他怀着一种特别的乐趣寻觅这样的机会,终于让他抓到了机会。一次,他同列尼岑狠狠地大吵了一场,结果上司对他宣布——要么当面请求原谅,要么提交辞呈。他提交了辞呈。

他的那位四品官叔叔,大惊失色,跑来劝他。“看在上帝的份上!算啦,安德烈,你这算什么?只是因为上司不理想就放弃刚刚开始的美好工作……这怎么行?要是计较这个,那么做事的就一个人都没有了。聪明些吧,放聪明些吧。还来得及!别倔犟了,去跟他说明一下吧!”

“问题并不在这里,叔叔,”侄子说,“我去央求他的宽容并不难,况且这事的确也怪我。他是上司,无论如何我不该对他那么说话。可是问题是:您怎么忘掉我还有别的事情去做呢?我有三百个农奴、庞杂的家业,可总管是个糊涂虫。办公厅换另一个人代替我抄写,国家并没有大损失;可是如果三百个人不纳税,那国家的损失可就大啦。我是个地主啊,地主这个称呼并非无足轻重啊。假如我去好好照看、保护我的奴隶,让他们有好的工作环境,让国家得到三百个规规矩矩、不酗酒、能干活儿的臣民——我做的事情哪里比列尼岑这个科长差呢?”

他的叔叔惊呆了。他没料想侄子会洋洋洒洒说出如此一通高论。他想了一下,说:“可是……可是……怎么能让自己置身在蓬蒿之中呢?和乡下佬搅在一起,能有什么谈得上的交游?在这里,你总会在路上就碰到个公爵、将军的。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在那些好看的公共建筑前边走一走,可以到涅瓦河边去看一看,可是乡下呢,你看到的不是庄稼汉就是蠢婆娘。怎么要让自己的一生变得愚昧无知呢?”

叔叔,也就是说那位四品官,虽然是这么说的,可他一辈子除了上班经过的那条没有什么漂亮公共建筑的街道之外,从来没时间去光顾别的街;从来也没注意迎面来的是一个将军还是公爵;从来没体验过那些让喜爱享乐的京城人入迷的种种异想天开的游乐,他甚至从没进过剧院。他只是为了激励侄子上进并对未来有所憧憬才说了这些。可是他的这些话并没有效果:坚捷特尼科夫始终坚持己见。官署和京城已让他生厌了。乡村在此时他的心目中已经成了一个无拘无束的世外桃源、潜心研究的好处所、进行有益活动的一片大好天地。两个星期之后,他回到了靠近他从前童年所在的地方。当他感到已近了祖辈世代居住的村庄的时候,往事便清晰地一件件泛了上来,心也激动地跳动了起来!

他早已忘掉了很多地方,他就像一个初次到来的客人一样贪婪地关看着四周的美景。当道路穿过狭谷,扎进了一大片密林,在他眼前左右都是要三个人才能合抱得起来的三百年的老橡树,橡树中间夹杂着冷杉、榆树和比白杨还高的黑杨的时候,他问:“这林子是谁家的?”人家对他说:“是坚捷特尼科夫家的。”当从树林中出来,穿过了牧场,经过白杨林、柳树林、柳条丛,远山遥遥在望,在不同的地方的两座桥上跨过了同一条河流,一会儿把河水留在右边,一会儿又把河水留在了左边的时候,他问:“这是谁的牧场河滩?”人家回答他:“是坚捷特尼科夫家的。”当马车后来爬上了山,行走在空阔的山顶上,一边是还没收割的小麦、黑麦和大麦,一边是刚才走过的地方突然全部重现成了美丽如画的远方,当光线越来越暗,头上绿荫如盖、路旁绿草成茵、村子渐渐多了起来的时候,当刨得光光的圆木农舍、主人宅第的红色屋顶开始展露的时候,激动不已的心已不需要问就知道到了什么地方的时候,坚捷特尼科夫心里的感触越积越多,情不自禁地大喊了起来:“哎,我之前是傻了吗?命运让我做这人间乐园的主人和王子,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强迫成办公厅的抄写员去奴役自己!我受完了教育,掌握了必须的知识,本该为我负责的人们做些好事,改善一个地方的状况,来履行一个地主身为法官、行政官和保安官的各种职责,可我却把这些推给了一个糊涂的总管,我自己的选择到底是什么呢?抄抄写写就算给一个没有学识的丘八也可以无可挑剔的呀!”

坚捷特尼科夫还骂了自己一句“混蛋”。可是混蛋却意外地受到了热烈无比的迎接。村民们听到老爷回来了,一下子把主人家大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各种颜色的披肩、围巾、头巾、粗呢褂子、八字胡、络腮胡、山羊胡子、火红色的胡子、银白色的胡子、淡褐色的胡子、挤满了大门口空地。农夫们叫着:“哺育我们的恩主,你终于回来了!”婆娘们激动得边流泪边喊着:“老爷,我们的老爷!”远处的人为了要挤进来,甚至动起手来。一个老太婆,干瘪得如一只风干的梨,从拥挤的人群里钻出来,走到他的跟前,两手一拍,尖声尖气地喊道:“你这个小鼻涕虫儿,都瘦成什么样子啦!可恨的德国婆娘让你累坏了!”那些八字胡、络腮胡和山羊胡子立刻向她喊道:“快滚吧,老东西!你扯到哪儿去了,丑婆子!”这时又有人添了一句,听到这句话,俄国的农夫不会笑。老爷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的心里的确受到了深深的感动。他想:“多深厚的情意啊!为了什么呢?为了我从没见过他们,从没对他们关心!我发誓,从今往后我会分担你们的劳累和辛苦!我一定全心全力让你们过上该过的日子,报答你们的善良本性,决不辜负你们这份真情,一定实实在在地做一个养育你们的人!”

之后,坚捷特尼科夫开始用心管理起了家业。通过现场的考察,他看出了那个混蛋总管太啰嗦,有着混蛋总管的所有特点,也就是说,对农妇交来的母鸡和鸡蛋、纱线和麻布记得清清楚楚,可对收割和播种的情况一无所知,还总是怀疑农夫们会坑害他。他赶走了糊涂总管,换上了精明能干的新总管。他抛开鸡毛蒜皮的小事,心思都放到了大事上,降低劳役,减少农奴为主人干活儿的日子,增加了他们给自己干活儿的时间,认为今后的情况一定会不必言说地好起来。他什么都自己过问;地里,打谷场,烘干室,磨房,码头上,装船和发船的时候,到处都能看到他的身影。“瞧,他的腿脚倒勤快!”农夫们说着,甚至还挠起了后脑勺,在原来那个总管的长久的婆娘式的管理下,他们都懒惰惯了。可是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俄国的农夫是狡黠的,他们很快就看透了:老爷虽然看起来机灵,也上心去抓事情,可是到底怎么抓,却还什么都不懂,说话文质彬彬的,挺有趣,不啰嗦,也不骂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老爷和农夫——不能说他们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他们没能唱到一起去,没能互相调和着唱起一个调子来。坚捷特尼科夫开始看到自家地里的庄稼没有农奴地里的长得好。种得早,可芽儿却不怎么愿意抽。活计呢,好像干得还不错——他曾亲临现场,为了慰问农夫们的热心劳动,他还让人赏给每人一杯伏特加酒。农夫的地里,黑麦早已抽穗,燕麦也已成熟,黍子早就分蘖了,可他的地里庄稼却还还没抽穗,有了穗子也没有灌浆。一句话,老爷感觉到,虽然农夫们得到了好处,却在骗他。他刚想要责备他们,就传来这样的声音:“老爷,我们怎么能不给东家好好干活儿呢!您可是亲眼看到耕种的时候我们卖了多少力呀,您还赏过我们每人一杯伏特加呢。”这种答复有什么能说的呢?

老爷若非要问:“那为什么我地里的庄稼长得不好?”“谁知道呢?准有虫子在下边咬了根儿。再就是今年吧,没有下过一点儿雨。”可是老爷看不到农奴地里有虫子咬庄稼,而且也奇怪,雨也会挑地方,单单下到农奴的地里,一滴也不落到老爷的地里。他感觉农妇们更难管理。她们常常说劳役太重,要少干些活计。奇怪!

理应交的织布、果子、蘑菇、榛子,他都给免了,其他的,他也减了一半,为了让她们有时间用来做家务、在家里给自己缝缝补补、在菜园子里多种些菜把家里搞好些。可是后果呢,事与愿违!懒惰、打架、挑拨嚼舌、争吵打闹在这些女人中间渐渐盛行了起来,让那些丈夫们不得不来找老爷说:“老爷,管管这些疯婆娘吧!简直成恶魔了!让人都没法儿干活儿了!”

有几次,他本要对她们狠心起来严加管教。可是怎么管教起来呢?看看婆娘来见他时的样子吧:哼哼呀呀,病病怏怏的,披着一些不知从哪里找到的让人目不忍睹的破烂儿。可怜的坚捷特尼科夫只能说:“走开,从我这里走开!”

可是很快他就会有幸看到那个病的不行的婆娘一出门就为了一把芜菁同女邻居动起手来,差点就能把那个女邻居的肋骨给打折,就算一个壮汉也未必能把人给伤成那个样子。他曾经想为农夫们办所学校,最后却弄了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没有这些个念头还好些!所有这一切让他在管理家业、调解纠纷甚至一切活动上的热情都大大地降低了下来。农奴们干活儿时,他虽然到场监督,可是心却不在那里:心已飞到远方,留下眼睛东张西望。割草的时候,他不去看有六十把大镰刀一起迅速摆动,随着镰刀的摆动高高的牧草带着轻快的有节奏的沙沙声成排扑倒在地上;而是看向那弯曲的河边,那里有一只红鼻子、红腿的燕鸥在岸边横叼了一条逮住的鱼,一边好像在想吞还是不吞,一边顺着河看向远处,那里还有一只燕鸥,那只燕鸥还没有逮到鱼,正在一动不动看着叼着鱼的这只燕鸥。收割的时候,他也不看庄稼是码成了圆垛、十字垛,还是随便堆了个尖堆。他毫不在意农奴们在偷懒还是卖力地给庄稼码垛。他眯缝起眼睛,高仰起头,用鼻子去闻田野的清新,让耳朵去聆听鸟儿们的演唱。鸟儿们的歌声从天空、从地上、从各个方向合起来和谐组成了一个声调动听的大合唱。长脚秧鸡在草丛中拖着长腔嘎嘎地叫,一群赤胸红顶雀在头上唧唧喳喳地飞过,云雀沿着空中看不到的梯蹬播撒呖呖的清啼。白鹤排着队列在高高的空中发出号角般清亮的长唳。在近处干活儿,他就躲在远处;在远处干活儿,他的眼睛就在身边寻觅落点。像是一个溜号的学生,一边看着书一边却还在看着同学对他做的轻蔑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