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乞科夫还没有来得及观察清楚周围的情况,手臂就被省长拉住,带去介绍给省长夫人。我们这位先生当然不会失礼:他说了一句对他这样一个官衔不太大可也不太小的中年男人的身份来说非常得体的恭维话。当成对的舞伴双双起舞,把不跳舞的人剩在墙边的时候,我们这位先生背着手专注地看了跳舞的人大约两分钟。女士里有许多人衣着讲究、入时,但也有些穿的是省城里就能弄到的服装。这里的男人们也跟其他地方一样,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瘦子,他们总是绕着女士们转悠;其中有些很难同彼得堡的家伙们区分开,他们有的留着一部梳法极其时髦的连鬓胡子,有的干脆就是刮得精光,露着一张招人喜欢的脸蛋儿,他们潇洒地坐在那些太太们身旁,也像在彼得堡一样,满口法国话,逗那些太太们开心。另一类的男人是胖子,或者像乞乞科夫这样:既不太胖也不太瘦。这类男人和第一类男人相反,他们对那些太太们几乎看也不看,只是不时左顾右盼,看省长官邸的仆人是不是把打惠斯特牌用的铺绿毡的牌桌放在什么地方。他们的脸又胖又圆,有的脸上还长出了几个小肉瘤,有的脸上甚至还有麻子,他们的头发既不梳成前部翘起的鸡冠式,也不打卷,更不理成法国人说的“任其自然”式,——他们的头发不是剪得短短的,就是梳得油光发亮的,而他们的脸庞多半是滚圆结实的。这些便是本地的达官贵人了啊,这个世界上胖子比瘦子要精明强干。瘦子大多是听人指派的,或者只不过在哪里挂个名,成天四处游荡;他们的存在过于轻浮,完全让人靠不住。胖子们却从来不坐次席,坐的总是首要的位置,一坐下来,就稳当牢靠,宁可座位被坐坏压碎,也还是照坐不误,绝不让位。他们不喜欢摆阔,身上的礼服虽然没有瘦子身上的剪裁得那么入时,可是他们的钱匣子里却装满了上帝赐予的珍宝。瘦子用不上三年就会把农奴全部典押到当铺里去;胖子却舒舒服服不声不响,可是一眨眼——他却在市区一头儿的什么地方买了一幢房子,接着又在市区的另一头儿买下了另一幢房子,然后在市郊又买了一座田庄,之后连同农田买进了一座大村庄,当然这些都是他太太的名字。最后,为上帝和皇上效忠的胖子,在赢得了人们的赞誉之后,告老还乡,变成了地主和体面的俄国老爷,过起慷慨好客的生活来,而且日子过得极好。在他去世后,一些瘦子继承人便出现了,这些瘦子继承人就会按着俄罗斯人的风俗,把父亲的家产送进当铺,飞快地挥霍一空。毋庸讳言,我们的乞乞科夫先生在观察这些人的时候心里想的就是这些念头,最后他加入了胖子的一伙。他在这里见到的几乎全是一些熟悉的面孔:长着两道乌黑浓眉的督察官,时而眨巴一下左眼,好像在说“跟我来,老弟,到隔壁去,我要跟你说点秘密”,但事实上他是个老成持重又沉默寡言的人;矮个子的邮政局长,却是个谈吐诙谐的人,还时常谈论哲理;待人和气又稳重精明的民政厅长。这三个人都像欢迎老朋友一样跟他打招呼,我们的乞乞科夫先生微微弯着腰,不无愉快地向他们鞠躬答礼。在这些人里他认识了非常和气、彬彬有礼的玛尼洛夫,还有有点笨手笨脚的索巴克维奇——这人第一次见面就踩了他一脚,说了声:“请原谅。”很快就有人把纸牌塞到他手里,他也有非常礼貌地鞠了一躬接过牌来。他们坐在铺绿毡的牌桌前,一直玩到吃晚饭。仿佛专心致志地做一项正经事一样,他们都停止了一切闲谈。邮政局长尽管是一个诙谐的哲学家,可是纸牌一拿到他的手里,他的脸上也立即露出一副深思的神情,下唇咬紧上唇,在打牌的整个过程中都没有放下。他在出大牌的时候,总是使劲地用手敲桌子,说一句什么——如果出的是皇后,他就说:“去你的,老神婆!”如果出的是国王,他就说:“唐波夫的乡下佬,去吧!”民政厅长出牌的时候常常说:“我揪揪这小子的胡子!我揪揪这婆娘的胡子!”到牌桌上的时候,常常会听到这样的话:“唉!没有别的牌了,听天由命了,出红方块吧!”或者几句简单的吵闹:“红桃儿!红桃儿烂货!黑桃儿草包!”或者叫道:“小黑桃儿!黑家伙!发黑的小桃儿。”或简单地喊一声:“黑鬼!”——这些绰号是他们惯常在一起打牌的时候给各种花色的牌起的。打完牌,他们照例斗起嘴来,嗓门极高。
我们的这位先生也参与了争吵,但他吵得非常巧妙,虽然争吵,却吵得令人仿佛感觉很舒服的样子,比如他从来不说“您出错了牌”,而是说“蒙您错出了牌”,“我有幸吃掉了您的小二”,等等。为了让争吵对方更加支持自己的观点,他每每把自己那只镶着珐琅花纹的银鼻烟盒递过去,鼻烟盒的底上可以看到两朵紫罗兰,那是用来增添香味的。我们这位先生最为关注的是上边谈到的两个地主玛尼洛夫和索巴克维奇。他甚至马上把民政厅长和邮政局长叫到一旁,打听起这两个地主的情况来。从他提的几个问题来看,我们这位先生不只是好奇,而是有深谋远虑的,他首先问清了这两个地主各有多少农奴,庄园的情况如何,然后才问到他们的尊姓大名。他没有用多少时间就完全迷住了这两个地主。地主玛尼洛夫正当壮年,两眼总是眯缝起来笑,仿佛甜得像糖一样的。他已经被乞乞科夫深深迷惑住了。他紧紧地握着乞乞科夫的手不放,邀请他务必赏脸到他那离城只有十五俄里远的农庄参观。乞乞科夫听到邀请,礼貌地鞠了一躬,真诚地握着对方的手答道,他不但非常乐于从命拜访,而且认为这是他必须完成的责任。这时索巴克维奇也插进来了简短的一句“也请光临敝舍”,并向他两脚并拢致礼。那双硕大无比的脚上穿着一双很难找到的如此之大的皮靴,真难为他能在现今大力士在俄国已经消失的时候找到这么一双靴子。
第二天,乞乞科夫到邮政局长家应邀赴午宴。午饭后下午三点钟开始打牌,一直到半夜两点。我们这位先生在这里又结识了地主诺兹德廖夫,一个不甚拘礼的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说了三四句,就开始对他以“你我”相称起来。跟警察局长和检察长,诺兹德廖夫也是如此,但是,开始玩大赌注时,警察局长和检察长却都非常留心观察他吃掉的牌,并且非常注意他打出的每一张牌。
下一天,乞乞科夫参加了民政厅长家的晚会,民政厅长没有注意客人中有两位太太便穿着略有油垢的睡袍出来迎接。此后,他又参加到副省长家的晚会和牌局,参加了包税人举行的大宴会,参加了检察长举行的规模不大、耗资却很大的午宴,还参加了商会会长在做完晨祷之后举行的一次茶会——虽说简单得和午宴几乎一样。
总之,我们这位先生在旅店里连一个小时也没有流连过,他回来只是为了休息一晚。我们这位先生很善于应付这类事情,已经是个经验丰富的社交老手。无论谈论什么话题他都能应付,谈起养马场,他就跟你谈养马场;谈起好狗,他也有一些颇有见的看法;议论起税务局起诉的案件,他也能表明自己对法院的内幕并非一无所知;说到台球——他对打台球也不外行;说到美德善行,他也能发表感人的观点,说到动情处甚至眼含热泪;说到酿酒——他也很内行;说到海关稽查官的时候——仿佛他自己就是海关稽查官。最值得称道的是,在谈论时他措辞严密,声音不大不小,恰如其分,不管从哪方面看,他都是一个很非常高尚的人,所有的官员都对他的光临感到高兴。省长认为他是一个老实人;检察长认为他是个干练的人;民政厅长认为他是个德高望重的学者;宪兵上校认为他是个清正的人;警察局长认为他是个可亲可敬的人;警察局长夫人认为他是个非常礼貌、极其和蔼的人。就连平日对人难有好评的地主索巴克维奇,那天半夜回到农庄脱了衣服躺下,也对他那瘦骨嶙峋的夫人说:“宝贝儿,今天我到省长公馆参加晚会,在警察局长家里吃了午饭,结识了六品官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真是一个妙人!”他夫人“哼”了一声,还揣了他一脚算是作为回答。我们这位先生很快就赢得了全市的好评,这好名声一直保持到客人暴露了他的一个奇怪嗜好——他办的一件事情,在这些外省人眼中按照他们的说法是“咄咄怪事”——这件奇怪的事情让全市人陷入了迷雾之中——有关他的这件怪事,我们马上就要在下边说到了。
二顺利的开始
我们这位先生已经在市里过了一个多星期了,这些天里他不断地去参加宴会和晚会,日子过得好不快活,可以说是他和本市的蜜月期了。最后他终于决定把把活动范围扩大出城区,去履行他早已答应的拜会走访,到地主玛尼洛夫和索巴克维奇他们那里去。他这样做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一件更重要,更让他急迫热切的事情……不过,这些,需要慢慢地读下去,需要有充足的耐心读完这部小说读完,这部小说很冗长,故事展开后越往后越离奇,一直到小说结束。我们的乞乞科夫先生吩咐车夫谢里凡一早就套好读者已经熟知的那辆轻便马车;让彼得卢什卡留在旅店照看房间和皮箱。认识一下我们这位先生的这两个仆人,对读者而言并非多余。虽然他们不是主角,只是所谓二三流角色,甚至是跑龙套的,
他们身上的故事并不是这部小说的主线和重要情节,只不过是偶尔出来露个面——可是作者喜欢把一切都讲述清楚,在这方面,他虽然是个俄国人,却愿意像德国人那样准确精细。当然,这也占用不了太多笔墨和时间,因为除了读者已经知道的彼得卢什卡身穿一件又肥又大的老爷穿旧了给他的常礼服,长着一个大鼻子和两片厚嘴唇,并没有其他的可描绘的了。他的性格,与其说是饶舌多话,不如说癖好沉默、生性寡言;甚至好学不倦,有读书的高雅喜好,至于书的内容,他从不挑拣:书里是英雄人物历险携得美人归也好,祈祷书或孩子的识字课本也好,不管读什么,他都能专心致志地读下去;就算看到一本化学书,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读下去。他喜好的仅仅是读书这件事而不是读到些什么,或者表述得更清楚一些,他喜好的是读书的过程,像他自己说的:字母连起来总能组成一个词——至于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那大概只有鬼才知道。他多数时候是随意找个地方躺着读书,前厅、黑暗的过道,都是他看书的地方,这可以从他那已经压得又薄又硬活像一张油饼的床垫上看出来。除了热爱看书之外,他还有两个特点,这两个特点又组成了他另外两个习惯:一个是睡觉不脱衣服,常常是穿着那件常礼服就睡着了;另一个是身上总带着一股颇像卧室气味的独特体味,因此不管在哪里,只要他一铺下自己的床铺,并把自己的随身物品搬进去,哪怕是在一间从来没有住过人的房间,那间屋子马上就会让人感觉好像已经住了十几年了。我们这位乞乞科夫先生虽然是一个挑剔的人,颇有洁癖的他那灵敏的鼻子早上闻到彼得卢什卡身上的味道,却只会皱皱眉毛,摇着头说:“你这家伙大概太会出汗了吧,这是怎么回事。最好出去洗洗澡。”此时彼得卢什卡一言不发,马上就去找点事情做:不是去刷老爷那件挂在衣架上的燕尾服,就是收拾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沉默寡言的他让大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或许他在心里嘀咕:“你可真是的,一句话重复四十遍也不嫌麻烦……”一个仆人在受到主人教训时心里在嘀咕什么或许只有上帝才知道。对彼得卢什卡,我们就能先讲这些。车夫谢里凡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不过,为了介绍几个奴仆而让读者浪费这么多时间,作者深感惭愧,根据作者的经验读者并不愿意结交下等人。俄国人便是这样:哪怕官阶只比他高一级,他也极愿意去结交;跟伯爵或公爵的一面之识,也比同普通人的亲密朋友好得多。作者甚至为自己的主人公担忧,因为他只是个六品官。七品官愿意同他结交,可对那些已经爬到将军级别的人而言,他大概只能得到轻蔑的一瞥——就像高傲的人对脚下匍匐的一切那样,甚至于他们会理都不肯理他,那对作者来说简直就是置身死地了。可是,哪怕这两种想法都让人绝望,作者还得回头来继续说自己的主人公。乞乞科夫头一天晚上就对两个仆人交代清楚了,第二天早上起床梳洗后,又把全身用湿海绵从脚到头擦了一遍(只有星期日才这样做,而这天恰好是星期日),把脸刮像缎子一样,穿上那件绛红色带小花点的燕尾服,再套上熊皮里子大衣,在旅店伙计忽左忽右的搀扶下走下了楼梯,坐上那辆轻便折蓬马车,马车同往常一样转扭着驶出旅店门。大街上,一个路过的神父摘下帽子施礼,几个衣着肮脏单薄的孩子瑟瑟地伸出手:“老爷,可怜可怜孤儿吧!”车夫见其中一个都要爬上车来,随手抽了他一鞭子,接着马车便在天鹅绒般的马路上上下颠簸起来。乞乞科夫看到涂着条纹的拦路杆时,不禁高兴了起来,因为这表示石铺马路和一切其他苦难要到尽头了。在脑袋又在车篷顶上激烈地碰了几下之后,乞乞科夫终于等到他的马车在松软的泥土路上飞驰了。出城后,按照我们的惯例,应该开始描写路两旁的景物了:土丘啊、云杉林啊、稀落的小松林啊、野生的杜松啊、烧焦了的大松树的树干啊,杂七杂八的,不一而足,一派荒凉杂芜的景象。迎面而来的是几个连成一条直线的村庄,村里一排排像陈年柴垛的房屋,房顶是灰色的,下边是木质雕花的装饰物,像是一排绣花手巾。门口的长条凳上照例有几个穿着光板羊皮袄的农夫坐在那打瞌睡。胖脸束胸的娘儿们从上面的窗口往外张望,下面的窗子里要么出现一只牛犊,要么出现一只瞎眼的猪在探头探脑地张望着,总之,到处是一副人尽皆知的市郊景象。走了十四俄里以后,乞乞科夫想了起来:按玛尼洛夫说的,他的庄园马上就到了,可直到走完十六俄里,他们也没有见到农庄,假如没有碰到迎面来的两个农夫,也许他们只能回城了。听到问他们札玛尼洛夫卡村有多远时,两个农夫摘下帽子,留着山羊胡子那个农夫脑子比较快,便反问道:“也许是玛尼洛夫卡,不是札玛尼洛夫卡吧?”
“对,是玛尼洛夫卡。”
“玛尼洛夫卡呀!往前走一俄里,再往右拐。”
“往右拐?”车夫问。“往右拐,是去玛尼洛夫卡的路,札玛尼洛夫卡没有。那个村子,名字就叫玛尼洛夫卡;这儿没有札玛尼洛夫卡。到了那儿,就可以看到有一座砖砌的两层楼,那是老爷的房子,也就是说,老爷住在那里面。这是玛尼洛夫卡,这一带根本没有札玛尼洛夫卡村,从来没有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