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云荒纪年:隔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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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在路上(1)

季宁离开交城的时候,正是交城一年一度的台风季节。大团大团的乌云在城市的头顶上纠结移动,间或露出云后浅灰色的天空。大颗的雨点裹夹在骤大骤小的狂风里,让路上的行人索性关上被吹成碎片的纸伞,任雨点打湿身上轻薄的夏衫。

季宁自然是没有伞的,押送他前往伊密城的两个解差得了玄林的吩咐,对他倒是客气照顾得很,用宽大的草帽盖在他头上挡雨,帽子下的绳带紧紧地绑在他的下颏上,不怕被台风吹跑了去。

台风大作的时候,除了季宁这种不得不按时押走的流犯,大部分交城人都选择躲在自己家里,以免被街上不时飞来的吹断的树枝或杂物碰伤。因此一直走到交城城门处,季宁被风吹得微眯的眼里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然而毕竟有人在等他。城门凹处光线阴暗,反而让远处的光芒衬托出甬道尽头那一个人影,在季宁心中,倒像是那些光都是从那人影身上散发出来一般。他小心地托起手腕上镣铐的铁链稳住声响,静悄悄地越过水华走了出去。

“哥哥,是你么?”一直静静站立的女孩子骤然惊醒,朝着季宁的方向慌张地问了一声,然而季宁却只是静静地回头看着她,没有回答。

“哥哥,为什么不理我……”水华茫然地伸出手,摸索着向城门外走出去,斜飞的雨丝顷刻间便打湿了她的衣衫和长发。可是任凭她在雨地里走了多久,都没有人向往常那样走过来,轻轻地呵斥她,然后牵起她的手引她回家。

“哥哥,哥哥啊!”绝望的女孩终于在风雨里哭泣起来,瘦削的身影不住颤动,让远处的季宁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可是,他最终朝押解的解差点了点头,无声无息地转身离去。

雨点落在他的草帽上,噼啪作响,他没有回头再望一眼。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即使现在再怎么依恋他,过几年也终将把他忘怀。她会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然后孕育出和她一样美丽乖巧的儿女,只有在旁人提到空寂之山时,她才会偶然想起那个遥远而模糊的自己。

台风从他身后交城南部的海面吹来,仿佛急着将他推离这个不属于他的城市。然而水华的歌声却夹杂在狂风里传到他的耳边,那是很早以前他从她那把木梳里读出的遥远记忆:

“哥哥,你别忘了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守候在这寂寞的窗前,

看星星消失了光亮。

……”

在这越来越远的歌声中,一滴泪,混杂着雨水,缓缓从季宁的下颏滴落在地上。然而他只是疾步在风雨里走着,让那些水痕风干在自己的面颊上。

从交城到伊密城路途遥远,两个解差得了玄林的吩咐,才出城便解去了季宁的镣铐,言辞间也很客气。为了赶上到伊密城报到的时限,他们不得不冒着台风暴雨前进。偶尔两个解差也会抱怨路途辛苦,季宁却只是微笑不语,这种旅人的生活,从他十八岁时离开门州的外祖父家,就从未间断过。云荒之大,却哪里都没有他安稳落脚的地方,他永远都是一个旅人,永远都行走在路上。

越往西北走,狂风和暴雨便越来越稀少,这天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太阳,却将路上的行人烤得汗流浃背。眼见前方有个小树林,两个解差欢呼一声,赶紧加快了脚步。

季宁跟在他们后面,刚走进树林的边缘,前面的两个解差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季宁走上一步,看见前方三步之外,背靠着树干站着一个人,手中把玩着一柄形状古怪的短刀。他虽然只是低着头注视着手中的刀,旁边的三个人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气。

“看清楚了,我们是官府的人,快让开!”一个解差沉不住气,喝了一声。

那个人满不在乎地抬起头,轻蔑地朝季宁他们望过来。他有着空桑人的大部分特征,却长着一双冰族人独有的蓝色眼睛,让他原本英挺的脸庞看上去有着不和谐的危险气息。“你们押解的,就是那个给玄林献图的人吧?”他蓝色的眼眸中精光一闪,扫过两个解差惊恐的脸,落在了季宁脸上。一瞬间,两个人都是一愣。

“明石哥哥?”季宁竟然脱口唤出记忆中最初的称呼。

“原来是你?”明石充满意外之情的脸上慢慢显出恍然的神色,“我早该想到的,只有你,才是路铭登岸之处唯一活下来的人……”

“唯一被你救了的人。”季宁恢复了常态,淡淡地笑了笑,“虽然你现在已经后悔了。”

“我确实……”

“我早已切身领教,冰族的做法是斩草除根。”季宁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走上一步盯着明石手里的刀,“不过你若是现在杀了我,只会弄巧成拙。”

“我不会杀你的。”明石把短刀在手上转了个旋儿,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再说,本来就没人逼我杀你,原本只是我自己的主意。”

“我就说,冰族人还没有蠢到暴露自己苦心打造的阴谋。”季宁冷冷地道,“那么请你让道吧。”

“看来你已经记起过去的事情了。可你小时候那么乖巧,怎么现在这个臭脾气?”明石皱着眉头抱怨。

“只要你认定自己是冰族,我们就一直是敌人。”季宁甩下这句话,不顾而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树林尽头,明石才恨恨地把短刀掷入树干之中。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他看着季宁还是想起当年那个孤苦重伤的小孩儿,那样地依赖着自己,只有那双清澈的眼睛不会对自己混血的身份生出异样的神情。他不愿意毁去这样的眼睛,一辈子也不能。

收好短刀,明石朝着和季宁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们两人都不会知道,再次相逢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天黑的时候,明石来到了望海郡的一处海岸。虽然自上次冰族偷袭交城以来各地加强了海防,但云荒过于漫长的海岸线还是残存了不少可以偷偷进出的漏洞。

明石面朝大海坐在一块礁石上,啃完了干粮,耐心地等待着。

一个黑色的阴影慢慢从远处的海面上升起,仿佛一尾露出水面透气的鲸鱼。明石跳下礁石,迎着水面跑过去,直到脚下已经被海水打湿,方才停下了脚步。

黑色的船缓缓靠近了,可以看见铁皮制成的舱门向上打开。明石跪了下来,深深地埋下头,心脏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剧烈地跳动。

木质的挂梯放了下来,明石听得见有脚步顺着挂梯朝自己走来,他的头不禁又埋低了一些。

“你是明石?”有人在他头顶上说到,“起来吧。”

这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不是他想要听到的声音!明石猛地抬起头,看着立在木梯上身着戎装的年轻将领,站了起来:“你是谁?巫姑大人呢?”

“巫姑大人在鲸艇里,她让你去见她。”年轻的冰族将领看着明石脸上骤然生出的戒备怀疑之色,笑了,“我是堂堂冰魄少将,不会骗你的。”

“巫姑大人……还好吧?”明石见那冰魄少将微微侧身,给自己让出登上鲸艇的木梯来,犹豫着问道。过去十多年间,一直是巫姑上岸来与他会面,给他布置这样那样的任务,明石却从来没有被允许登上过巫姑的座船,所以这一次,他不敢相信面前的人。

“她很好。”冰魄少将笑道,“你再不上去,我们可要走了。”说着果然登梯而去。

明石咬了咬牙,摸了摸腰间的短刀,踏上了木梯。这些年来,除了巫姑思缤,他谁的命令都不会听从,谁的话语都不会相信,今天跟着一个陌生人登上鲸艇,已算是他极大的冒险。

鲸艇是用厚硬的铁皮制成,铁皮间铆得严丝合缝,不透一丝风,也不透一缕光。等明石渐渐适应了艇内微弱的光线,他恍惚看到身边都是一根根盘曲缠绕的铁管,远处有什么火焰在一点一点地散落,如同烟花一般好看,而鼻中浓重的硫磺味道呛得他想咳嗽,却极力忍住。

跟着冰魄少将在迷宫般的鲸艇内走了许久,明石终于被领到一扇黑色的门前。冰魄少将敲了敲门,恭谨地道:“巫姑大人,明石到了。”

“进来吧。”有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虽然隔着铁门听不真切,明石却已笃定这确实是巫姑思缤的声音。这个声音他绝对不会听错。

“知道我没有骗你,把刀子放下吧。”冰魄少将转过身来,在微弱的光线中朝明石笑道,“害我担心了一路,深怕你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跳上来给我一刀。”

“抱歉。”明石生硬地回答了一句,暗暗放下手中被握得发烫的刀柄,伸手推开眼前的铁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难得地点了一盏灯,温暖的火光让整个金属铸造的房间看上去不那么冰冷僵硬,一扇如同小孩子玩的风车的玩意在头顶上呼呼地转着,带来一点外界的新鲜空气。而整个黑色的房间中最惹眼的还是那背坐着的白色人影,金色的头发被梳成一个简单的发髻,被优美的背影衬托得简洁而高雅。

“明石见过巫姑大人。”明石刚跪下施礼,不妨整个鲸艇一阵猛烈地摇晃,他顾不得自己站立不稳,本能地冲过去护在巫姑的身前,腰间的利刃也随即夺鞘而出。

“不用紧张,是鲸艇在下潜罢了。”巫姑思缤镇静地说着,伸手扶住桌上摇曳的灯火,转过身来。她的胸前佩戴着一枚白金打制的凤凰,展翅欲飞,正是十巫之首的标志。

“是明石失礼了。”明石赶紧重新跪倒,埋下头说道。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只能一瞥巫姑的面容,虽然不再年轻,却有着无人可及的美丽优雅。

“这些年独自潜伏在空桑人的地盘里,有这份警觉是好事。”巫姑思缤并没有不悦的神色,仍然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看着面前俯下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