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白话全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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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德充符(1)

“德充符”,德指德行,充为充实,符为符合。德能充实于内,物能充实于外,从而使内外相符合。本篇主要阐述庄子的道德观,文中虚构的几位形残而德全的残者形象是颇有意味的,通过身残德全的人,说明形体并不重要,德才是重要的,其关健在于能真正地忘形,忘死,不为外物所累。截断人们常规的思维方式,引导人们跳过形貌直指人心,体现庄子哲学超理性的特点。这一类形象的成功构想又直接影响了两千多年来中国绘画以及文学作品中对仙人或得道高人形象的塑造。

王贻、叔山无趾、申徒嘉等当“无可奈何安之若命”时,反映了庄子的定命论思想。通过鲁哀公与仲尼的对话,着重说明“德不形”,主张一种不存在的“存在”的观点。在德不需要、不可认识的观点中也反映了庄子的不可知论。卫灵公、齐桓公看中了支离无服和瓮盎大痪而喜欢他们,在于说明这两人把德之长放在心上,而形丑是无所谓的,但是还算不上是圣人。圣人是“恶用德”的,一切都不需要,最后是“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无彼此,无死生,任其自然无为的虚无主人,才是庄子希望的境界。

原文: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干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谓也?”

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

仲尼曰:“人莫鑑于流水而鑑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在万勿之首。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征,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肎以物为事乎!

译文:鲁国有个人叫王骀,被人砍掉了一只脚。他的徒弟和孔子的徒弟人数很接近。学生常季问孔子,说;“王骀被人砍去了一只脚,但跟他学习的人和先生在鲁国对半分。他站起来不能教学,坐着不能议论;弟子们都是虚心前往,充实而归。难道真的不用说话,不见形迹,就能使内心有所成就吗?这是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回答说:“王骀是一位圣人,连我都不如他啊,我还没有向他请教过呢。我况且要拜他为师,何况还不如我的人呢!何止鲁国,我要发动所有的人向他学习。”

常季说:“居然先生的德行都比不上一个断脚的人,普通人更不用说了。像这样的人,他运用心智有什么特点呢?”

仲尼回答说:“死生也就是大事了,他却不会同死生一样变化;即使天翻地覆,他的精神也不会丧失。他对万物了如指掌却不随之改变,任凭万物变化却遵循着万物的规律。”

常季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说:“从事物的差异性角度去分析,肝与胆虽处在一个身体之中,却也像楚国和越国那样远;从事物的共同性角度去看,万物又都是一体的。像这样的人,并不知道什么是耳朵和眼睛可以适宜的事物,而把自己的心灵遨游在德行的境域之中。对事物只看到它的共性,而看不到缺陷,看到断去他的一只脚就像丢掉一块泥土一样。”

常季说:“他运用自己的智慧不断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他用自己的智慧控制了自己的心理状态,然后领悟到万物共同的道理。如果达到了忘情、忘形的境界,众多的弟子为什么还聚集在他的身边呢?”

孔子回答说:“人没有在流动的水里照自己的,而是在静止的水里去照,只有静止的东西才能让别的东西静下来。生命源于大地的,只有独特的松柏禀自然之正,四季常青;同是受命于天的,只有尧舜有正气,成为万物之首。有幸能得到这种正气,不仅使自己品行端正,也可以端正他人的品质。有了这种充满正气的力量,就会有无所畏惧的胆识。譬如勇士,他敢只身一人冲人敌人的千军万马之中。为了追名逐利,尚能把生死置之度外,何况那主宰天地,包藏万物,以人体为寄托,以耳目为幻象,天赋的智慧能够烛照所知的境域,而心中未尝有死生变化的观念,这样超尘绝俗的人,大家都乐于跟从他。他哪里肯以吸引众人为事呢?”

原文: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鑑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即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佛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译文:申徒嘉是个被砍掉了一只脚的人,跟郑国的子产同拜伯昏无人为师。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那么你就留下,你先出去那么我就留下。”到了第二天,子产和申徒嘉同在一个屋子里、同在一条席子上坐着。子产又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那么你就留下,你先出去那么我就留下。现在我将出去,你可以留下吗?抑或是不留下呢?你见了我这执掌政务的大官却不知道回避,你把自己看得跟我执政的大臣一样吗?”

申徒嘉说:“伯昏无人先生的门下,哪有这样的执政大巨拜师从学的呢?你津津乐道执政大臣的地位,把别人都不放在眼里吗?我听说这样的话:“镜子明亮,尘垢就不会停留在上面,尘垢落在上面,镜子也就不会明亮。长久她跟贤人相处便会没有过错。’你拜师从学追求广博精深的见识,正是先生所倡导的大道。而你竟说出这样的话,不是完全错了吗!”

子产说:“你已经如此形残体缺,还要跟唐尧争比善心,你估量你的德行,受过断足之刑还不足以使你有所反省吗?”

申徒嘉说:“自个儿陈述或辩解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不应当形残体缺的人很多;不陈述或辩解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不应当形整体全的人很少。懂得事物之无可奈何,安于自己的境遇并视如命运安排的那样,只有有德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一个人来到世上就像来到善射的后羿张弓搭箭的射程之内,中央的地方也就是最容易中靶的地方,然而却没有射中,这就是命。用完整的双脚笑话我残缺不全的人很多,我常常脸色陡变怒气填胸;可是只要来到伯昏无人先生的寓所,我便怒气消失回到正常的神态。真不知道先生用什么善道来洗刷我的?我跟随先生十九年了,可是先生从不曾感到我是个断了脚的人。如今你跟我心灵相通、以德相交,而你却用外在的形体来要求我,这不又完全错了吗?”

子产听了申徒嘉一席话深感惭愧,脸色顿改而恭敬地说:“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原文: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