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白话全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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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盗跖(2)

“世人所称道的贤士,就如伯夷、叔齐。伯夷和叔齐辞去了孤竹国的君位而饿死在首阳山上,尸体得不到埋葬。鲍焦行为矫饰,否定当时的社会,抱着树木死了。申徒狄诤谏而不被接纳,就背着石头自投于河中而死,尸体被鱼鳖吃掉了。介子推是最忠诚的人,自己割掉大腿上的肉给文公吃,文公后来却背弃了他,介子推一怒之下逃出都城隐居山林,也抱着树木被烧死。尾生与女友相约在桥下会面,女友没有来践约,洪水来了他仍守信不走,抱着桥梁柱子被淹死了。这六个人,跟肢解了的狗、沉人河中的猪以及拿着瓢到处乞讨的乞丐相比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重视名节轻生赴死,不顾念身体和寿命的人。”

“世人所称道的忠臣,没有超过王子比干和伍子胥的了。伍子胥被抛尸江中,比干被剖心而死,这两个人,世人都称作忠臣,然而最终被天下人讥笑。从上述事实看来,直到伍子胥、王子比干之流,都是不值得推崇的。”

“孔丘你来劝说我,如果告诉我神鬼的事,我可能不知道;假如告诉我人世间实实在在的事,不过如此罢了,都是我听说过知道的。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人之常情:眼睛就是想看美色,耳朵就是想听音乐,嘴就是想吃美味,志气就是要伸展。人活在世上,上等寿命也就是一百岁,中等寿命八十岁,下等寿命六十岁,除掉疾病、死丧、忧患的岁月,其中开口欢笑的时光,一月之中不过四五天罢了。天与地无穷无尽,人活的时间有限,拿有时限的生命托付给无穷尽的天地之间,迅速地消逝就像是千里良驹从缝隙中骤然驰去一样。凡是不能够使自己心境获得愉快而保养自己生命的人,都不能算是通晓常理的人。”

“你孔丘所说的,都是我扔掉的东西。你赶快离开这里滚回去,不要再说了!你的那套主张,都是疯疯癫癫瞎忙乎的巧诈虚伪的事情,不可能用来保全真性,有什么好谈论的呢!”

孔子一再拜谢快步离去,快步走出门来登上车子,缰绳不觉三次从手里掉下来,眼光茫然地什么也看不清,脸色犹如死灰,低垂着头靠在车前的横木上,颓丧地不能大口喘气。回到鲁国东门外,正巧遇上了柳下季。

柳下季说:“好多天没有见到你,看看你的车马好像外出过的样子,是不是去盗跖那里了?”孔子仰天长叹道:“是的。”柳下季说:“盗跖是不是像我先前所说的那样违背了你的意愿呢?”孔子说:“是啊。我这样做就如同没有生病而自行扎针一样,自讨苦吃,急急忙忙地跑去抚摸虎头、捋虎须,差一点就被老虎吃掉啊!”

原文:子张问于满苟得曰:“盍不为行,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

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

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恶美。”

满苟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

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纪六位,将何以为别乎?”

满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藡,周公杀兄,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墨者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

“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吾日与子讼于无约曰:‘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极;面观四方,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将弃而天。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离其患也。”

译文:子张向满苟得问道:“为什么不去修养德行呢?没有德行就不能取得别人的信赖,不能取得别人的信赖就不会得到任用,不能得到任用就不会得到利益所以,从名誉的角度来观察,从利禄的角度来考虑,能够实行仁义就真是这样的。如果抛弃名利,反心自问,那么士大夫的所作所为,也不可能一天不讲仁义啊!”

满苟得说:“没有羞耻的人才会富有,善于吹捧的人才会显贵。大凡获得名利最大的,几乎全在于无耻而多言。所以,从名誉的角度来观察,从利禄的角度来考虑,能够吹捧就真是这样的。如果抛弃名誉和利益,反心自问,那么士大夫的作为行事,只好保持其天性了。”

子张说:“当年桀与纣贵为天子,富有到占据天下,如今对地位卑贱的奴仆说,你的品行如同桀纣,那么他们定会惭愧不已,产生不服气的思想,这是因为桀纣的所作所为连地位卑贱的人也瞧不起。仲尼和墨翟穷困到跟普通百姓一样,如今对官居宰相地位的人说,你的品行如同仲尼和墨翟,那么他一定会除去傲气谦恭地说自己远远比不上,这是因为士大夫确实有可贵的品行。所以说,势大为天子,未必就尊贵;穷困为普通百姓,未必就卑贱;尊贵与卑贱的区别,决定于德行的美丑。”

满苟得说:“小的盗贼被拘捕,大的强盗却成了诸侯,诸侯的门内,方才存有道义之士。当年齐桓公小白杀了兄长娶了嫂嫂,而管仲却做了他的臣子,田成子常杀了齐简公自立为国君,而孔子却接受了他赠与的布帛,谈论起来总认为桓公、田常之流的行为卑下,做起来又总是使自己的行为更加卑下,这就是说言语和行动的实情在胸中相互矛盾和斗争,岂不是情理上极不相合吗!所以古书上说过:谁坏谁好?成功的居于尊上之位,失败的沦为卑下之人。”

子张说:“你不推行合于仁义的德行,就必将在疏远与亲近之间失去人伦关系,在尊贵与卑贱之间失去规范和准则,在长上与幼小之间失去先后序列,这样一来五伦和六位,又拿什么加以区别呢?”

满苟得说:“尧杀了亲生的长子,舜流放了同母的兄弟,亲疏之间还有伦常可言吗?商汤逐放夏桀,武王杀死商纣,贵贱之间还有准则可言吗?王季被立为嫡子,周公杀了两个哥哥,长幼之间还有序列可言吗?儒家伪善的言辞,墨家兼爱的主张,‘五纪’和‘六位’的序列关系还能有区别吗?”

“况且你正在争名,我正在逐利。名与利的实情,不合乎道理,不明于大道。我过去和你在无约面前争辩,他说:‘小人为财富而死,君子为名誉而亡,他们改变真情,损害本性的原因是不同的;但是抛弃所应当做的,追求所不应当做的方面却是相同的。’所以说,不要像小人那样,要回过头来循从你的自然天性;不要像君子那样,要遵循自然的规律。或曲或直,顺其自然;观察四方,跟随四时变化而消长。或是或非,牢牢掌握循环变化的中枢;独自完成你的心意,跟随大道往返进退。不要执着于你的德行,不要成就于你所说的规范,那将会丧失你的禀性。不要追逐富贵,不要追求成名成义,这将会丢失你的天性。比干被挖了心,伍子胥被挖了眼,这是忠心的祸害;直躬证明自己的父亲是偷羊贼,尾生淹死在桥柱下,这是诚信的祸患;鲍焦立着干枯而死,申生不申辩而自杀,这是清廉的灾害;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这是道义的错误。这都是上古所传,后世津津乐道的士人标准行为,按照这个标准去纠正自己的言论,要求自己的行为,所以会跟着遭殃,蒙受祸患。”

原文:无足问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忘邪?”

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恒之疾,恬愉之安,不监于体;怵惕之恐,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

无足曰:“夫富之千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埶,至人之所不得逮,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

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

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久病长阪而不死者也。”

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管籥之声,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该溺于冯气,若负重行而上阪,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而冯,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体而争此,不亦惑平!”

译文:无足问知和说:“人们没有不扬名趋利的。人只要一富起来,大家就会来归附,归附了就会服从他,有人服从就自然尊贵了。被人服从受人尊敬,这就是健康长寿、身体舒适、心情愉快之道了。现在你却无意追求这些,是智慧不足呢,还是有智力而力量不足呢?还是要追求正道不愿舍弃呢?”

知和说:“你现在说的这种人,认为与自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居的人们都服从尊敬他,于是就认为自己是超世脱俗的高人了,其实他是完全不懂养生的正道,不过是用他的认识去看待古往今来的变化,是是非非的分别,按照世俗的想法在世上混,舍弃了最重要的生命,扔掉了最尊贵的天道,干他们认为该干的事。拿这种做法来讨论健康长寿、身体舒适、心情愉悦之道,差得不是太远了吗?痛苦的疾病,舒适的安逸,不是按照自己身体去感受;惊吓的恐惧,欢欣的喜悦,不是按照自己的心灵去感受。只知做要做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去做。所以,虽然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仍免不了祸患。”

无足说:“富贵对于人们来说,没有什么不利的,享尽天下的美好并拥有天下最大的权势,这是道德极高尚的人所不能得到的,也是贤达的人所不能赶上的。挟持他人的勇力用以显示自己的威强,把握他人的智谋用以表露自己的明察,凭借他人的德行用以赢得贤良的声誉,虽然没有享受过国家权力所带来的好处却也像君父一样威严。至于说到乐声、美色、滋味、权势对于每一个人,心里不等到学会就自然喜欢,身体不需要模仿早已习惯。欲念、厌恶、回避、俯就,本来就不需要师传,这是人的禀性。天下人即使都认为我的看法不对,谁又能摆脱这一切呢?”

知和说:“有智能的人做事,按照百姓的意愿来行动,不敢违背他们自然形成的原则,因此内心充实而不会跟人争夺,无所作为,因而就没有贪求之心。内德不足,因而就有贪求外物之心,四处争夺而并不白认为贪婪;内德充实而有徐,因而就能辞却外物,舍弃天下也不自认为清廉。清廉和贪婪的实质,并不取决于外物的迫使,而要反过来检查自己的禀性气度。权势高到做了天子,却不因为自己高贵而傲视别人;财富多到据有天下,却不拿财物来戏弄别人。估量富贵造成的危害,考虑富贵至极而必反的道理,就认为它有害于自然本性,所以就拒绝而不接受,并不是要用它来钓取名声和荣誉。尧与舜做帝王天下和睦团结,并非行仁政于天下,而是不想因为追求美好而损害生命;善卷与许由能够得到帝王之位却辞让不受,也不是虚情假意地谢绝禅让,而是不想因为治理天下危害自己的生命。这些人都能趋就其利,辞避其害,因而人们称誉他们是贤明的人,可见贤明的称誉也是可以获取的,不过他们的本心并非想建树个人的名誉。”

无足说:“必定要保持自己的名声,即使劳苦身形、谢绝美食、俭省给养以维持生命,那么这一定是个长期疾病困乏而没有死去的人。”

知和说:“平均就是幸福,有了剩余便是祸害,事物没有不是这样的,而财物尤其如此。现在的富人,耳朵听着钟鼓、箫笛的乐声,嘴巴品尝着肉食、佳酿的美味,因而触发了他的欲念,遗忘了他的正当事业,真是心志昏乱了;深深地陷人了愤懑的盛气之中,像背着重荷爬行在山坡上,真可说是痛苦极了;贪求财物而招惹怨恨,贪求权势而耗尽心力,安静闲居就沉溺于嗜欲,体态丰腴光泽就盛气凌人,真可说是发病了;为了贪图富有追求私利,获取的财物堆得像齐耳的高墙也不知满足,而且越是贪婪就越发不知收敛,真可说是羞辱极了;财物囤积却没有用处,念念不忘却又不愿割舍,满腹的焦心与烦恼,企求增益永无休止,真可说是忧愁极了;在家中忧虑有盗贼前来窃走钱财,在外面惧怕寇盗行抢财物,在院内修起周密的防盗设施,出门不敢独自行走,可以说是畏惧了。这六者,是天下最大的祸害,人们都遗忘了而不知明察。等到祸患一旦临头,想要尽去钱财,过上一日贫素的生活,都无法做到。所以名声看不到,求利得不到,心中念念不忘而不惜牺牲形体去争夺名利,不是太糊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