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白话全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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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让王(1)

“让王”,就是让天子之位的意思。本篇贯穿“贵生”的思想,描写了众多不受天下、天子之位及辞去高官厚禄的故事:尧让天下于子州支父,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善卷、石户之农,屠羊说不愿接受楚王的三公之位等。这些隐士贤者或以有病为辞,或以自适自乐为由。总之,都不愿让利禄萦绕于心,成为自己的负担,妨碍保养己生,保养己德。

本篇犹如一篇专门的高士传或隐逸传,作为一类人物的专题描述,体例上与《德充符》篇相似。

原文: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

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

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卷卷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干海,终身不反也。

译文: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又让给子州支父,子州支父说:“让我做天子,不是不可以。但是,我正有隐忧之患,刚要治疗,没有工夫去治理天下。”天下的地位最贵重,而不以这种地位危害本性,何况是其他的事物呢!只有不把治理天下当作一回事的人,才可以把天下委托给他。

舜要把天下让给子州支伯。子州支伯说:“我正有隐忧之患,刚要治疗它,没有闲暇时间去治理天下。”治理天下的权位是大器物,而不以本性来换取它,这是有道的人之所以和世俗不同之处。

舜要把天下让给善卷,善卷说:“我立足于宇宙之中,冬天穿皮毛,夏天穿细布;春天耕田种地,形体足以胜任这种劳动;秋天收获,身体可以充分休养安食;太阳出来就去劳作,太阳落山就休息,自由自在地生活干天地之间,心情悠然自得。我要天下有什么用呢!可悲啊,你是不了解我的。”便没有接受。于是离开舜而进人深山,没有人知道他的住处。

舜要把天下让给在石户的农民朋友,这个石户的农民说:“你做国君是多么辛苦啊,是个苦差事啊!”觉得舜的德行还没有达到最高的境界,于是丈夫背着行李,妻子顶着东西,领着孩子进人海岛,终身没有出来。

原文: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却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筴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望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者!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之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译文:大王亶父住在邠地,狄人攻打他。送给狄人皮帛,他们不要;送给他们犬马牲畜,他们不要;送给他们珠玉,他们不要,狄人想要的是土地。大王亶父说:“与人家的哥哥住在一起,却让他的弟弟去送命;与人家的父母住在一起,却让人家的孩子去送命,我不忍心这样做啊。你们就好好地在这个地方住下吧!做我的臣民与做狄人的臣民有什么不同啊!而且我听说过,不能因为养人的土地而害了依靠土地生存的人们。”于是大王亶父拄着杖离开了。邠地的百姓成群结队地跟随着他,在岐山脚下组成了一个国家。大王亶父,可以说是个尊重生命的人。能够尊重生命的人,即使富贵了,也不会养尊处优而伤害身体,即使贫贱了,也不会因为追逐利禄而累坏身体。现世的人,身居高官尊位,都生怕失去了它们,见到利禄就不顾身家性命,这岂不是糊涂吗?

越国人杀了三代国王,王子搜很担心,于是就逃到了丹穴躲藏起来。这时越国没有国君了,人们又找不到王子搜,于是越国人跟踪到了丹穴。王子搜不肯出来,越国人便点燃艾草,把他熏出来。又驾着国王的车来迎接他。王子搜扶着车绳登上了车,仰头失声呼号:“君王啊!君王啊!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啊!”王子搜并不是害怕做君王,而是担心做君王的灾患。像王子搜这样的人,可以说他不为君王之位而伤害性命了,这正是越人愿意让他当国君的原因啊。

原文: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候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

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

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

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

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陋闾,苴布之衣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

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

译文:韩魏两国互相侵争土地、子华子见韩国的昭僖侯。昭僖侯脸上露出无比忧愁之色。子华子对昭僖侯说:“现在假如天下在君王面前写一段书铭,这样写道:‘谁要是用左手攫取这段书铭,就去掉谁的右手;谁要用右手攫取这段书铭,就去掉谁的左手;然而攫取的人一定会得天下。’君王宁愿攫取它吗?”

昭僖侯说:“我不攫取它。”

子华子说:“很好,这样看来,两臂比天下重要,身体又比两臂重要。韩国远比天下还轻,现在所争夺的,又远比韩国还轻。你何必愁苦身体来伤害生命而忧虑得不到土地呢?”

昭僖侯说:“好啊!开导我的人很多,还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子华子可以称得上认识轻重了。

鲁侯听说颜阖是位得道之人,便派使者带着财帛先去致意。颜阖守着简陋的家门,穿着粗布的衣服,自己正在喂牛。鲁侯的使者来到门口,颜阖自己和使者答话。

使者问:“这是颜阖的家吗?”颜闺回答:“这是颜阖的家。”使者献上财帛,颜阖对他们说:“恐怕我听错了,因而让你们使者获罪,不如你们仔细调查一下再说吧!”

使者回去,作了调查后,使者又回来,再寻找他,就寻找不到了。像颜阖这样的人,真算是讨厌富贵的了。

所以说,道的真谛是为了完善自身,而其余部分是为了用来治理国家。由此可见,帝王的功绩,只不过是圣人的余事,并不是用它来修身养性。当今世上庸俗的人,大多数是危害着身体,抛弃生命去追逐身外之物,难道不是很可悲吗?”

大凡是圣人的一举一动,必定要弄明白做这件事的目的以及为什么要做的原因。现在如果有这么一个人,拿贵重的珠宝去弹射高空的麻雀,世人必定会笑话他。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他用的珍贵的东西换取廉价的东西人的生命,难道不比那些珠宝更宝贵吗?

原文: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

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邪!”

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楚昭王失国,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昭王反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

王曰:“强之!”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

王曰:“见之!”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

王谓司马子綦曰:“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

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万钟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译文:列子很贫穷,面带饥饿的神色。有人对郑子阳说:“列御寇是个得道的人,他居住在您的国家里,生活却很是贫穷。莫非您是一个不重视人才的人吗?”子阳立即命令把国家粮仓里的粮食给列子送一些过去。列子见到使者,向他们拜了两拜,就谢绝了他们。

使者走后,列子回到屋里。他妻子看着他,摸着心口悲痛地说:“我听说作为得道之人的妻子,都能享受到安乐。现在我们饥寒交迫,人家来送粮食关心你,你却拒绝人家的好意。这岂不是命该如此吗?”

列子笑着对妻子说:“郑国的宰相他自己并不是真正的了解我,而是听了别人的话才送给我粮食的,等到他要治我罪的时候,他也会听别人的。所以我不能接受他的东西。”后来,人民果然发难而杀死了子阳。

楚昭工失掉了国家,屠羊说跟着昭王逃亡。昭王后来又复国,奖赏跟随他的人,轮到了屠羊说。屠羊说道:“大王失掉国土,我就失去了屠羊的职位;大王恢复国家,我也恢复了自己的职位。我的官职和俸禄都已经恢复了,又有什么好奖赏的呢?”

昭王说:“一定要受赏!”屠羊说道:“大王失去国土,不是我的罪过,所以我不该服罪而被杀;大王收复国土,也不是我的功劳,所以也不应该接受奖赏。”

昭王说:“让他来见我!”屠羊说道:“楚国的法令规定,必须有了显赫的功绩才能得到君王的召见,以我的智慧不足以保卫国家,我的勇敢又不能杀败敌寇。吴国军队浸人郢都,我害怕地仓皇逃跑,并不是为了追随大王。现在大王要废法毁约而召见我,我不愿意因为这事而传闻天下。”

昭王对司马子綦说:“屠羊说虽然地位卑贱,但他有极高的见解,你替我把他提拔到三公的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