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白话全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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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齐物论(2)

古代人,他们的思想达到了很高的造诣。为什么说是很高的造诣呢?古代的人认为,宇宙开始时不存在具体的事物,这就已经达到了极点,完全符合于道,没有比这更高的境界了。次一等的人认为存在一个客观世界,自己与客观世界不分彼此。再次一等的人认为自己与客观世界存在区别,但又与之相融合,并没有是非矛盾。是与非的出现,对于认识宇宙万物就会存在差别,认识上出现亏损与缺陷,偏私的观念也就因此形成。到底是有形成与亏缺还是没有呢?正是因为事物有了形成与亏缺,所以昭文才能够弹琴。没有形成和亏缺,昭文就不能够弹琴。昭文善于弹琴,师旷精于乐律,惠施乐于靠着梧桐树高谈阔论,这三位先生的技艺都算得上是登峰造极了,因此载誉于晚年。他们都有自己的爱好和特长,因而跟别人大不一样;既然有这样的特长,就希望显现于他人。不是别人所非了解不可的而勉强要人了解,最终死守在“坚白”的愚昧论上面;而昭文的儿子从事昭文的余绪,终生没有什么作为。如果像这样也叫做成就的话,那么我也算是有成就的;如果不认为他们取得了成功,那么万物和我一样也没什么成就。所以,那些迷乱世人的炫耀,圣人是一定丢弃的。所以无用寄寓于有用之中,把道理寄予万物自身上面,才是明明白白地反映事物。

原文: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天。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译文:如果现在又一种言论在这里,不知道与我的说法一样呢还是不一样?一样也好,不一样也好,既然都是言论,那也就与其他人的议论没有什么差别了。既然如此,允许我把这一问题说清楚:宇宙有它的开始,也有它未曾开始的开始,还有它未曾开始的未曾开始的开始。有“有”的,也有“无”的,也有未开始就有“无”的,同样还有未开始就有的未开始的“无”。顷刻之间有了“有”和“无”,却不知道“有”与“无”谁是真正的“有”,谁是真正的“无”。现在我说了这些话,但却不知道我是真的说了呢?还是没有说。

天下没有比秋毫末梢更大的了,泰山看起来都比它渺小;没有比夭折的婴儿更长寿的了,而彭祖却是短命的。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体。既然已经说过合为一体了,还能再说什么呢?既然已经称作一体,还能说没有说过吗?客观存在的“一”和我议论的“一”加起来就是“二”,“二”如果再加上一个“一”就成了“三”,以此类推,最高明的数学家也不能得出最后的答案,何况一般的人呢?所以,从无到有已经生成“三”了,又何况从“有”发展到“有”呢?如果不想被凡事牵着走,还是顺应事物的本原。

原文: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不廉不谦,不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译文:真理从不分界线,言论也不划分标准,只因为坚持自己的观点和看法,这才有了这样那样的看法,才划分了界线和区别。允许我谈一谈界线和标准:有尊,有卑,有伦序,有等差,有分别,有辩论,有竞言,有争执,这是界限的八种表现。宇宙之外的事物,圣人只默认而不辩论;宇宙之内的事,圣人只研究而不评论。至于古代历史上善于治理社会的前代君王们的记载,圣人只议论内容,而不作出评价。可知有分别就因为存在不能分别,有争辩也就因为存在不能辩驳。有人会说,这是为什么呢,圣人把各种观点藏在心里,而一般人则争辩不休夸耀于人,所以说,大凡争辩的发生,总是因为自己只看到自己正确的一面,却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

至理名言不需要称赞,善辩的人是不用发言的,仁慈的人不存在偏爱,清廉正直的人是从不谦让的,勇敢的人也从不去伤害他人。表面的真理不算是真理,逞言肆辩总有表达不到的地方,仁义经常流露也有不周的地方,廉洁清白到极点会虚伪,勇敢到随意伤害别人就不是真正勇敢的人。这五者虽有残缺但也接近道的一方面了。明智的人懂得适可而止。无需言语的辩论,无须伸张的道义,又有准能做到呢?能做到这一点的就是大然界的智库。这种智库,无论注入多少东西,它不会满盈,无论取出多少东西,它也不会枯竭,而且不知道它的源流来自何处,这就叫做隐藏起来的光明。

原文: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

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

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

曰:“吾恶平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自豢,麋鹿食荐,卿蛆甘带,鸱鸦者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译文:从前尧问舜,说:“我想讨伐宗、脍、胥敖三个小国,每当临朝,总觉得心神不安,这是为什么呢?”

舜回答说:“那三个小国的国君,就像生存于蓬篙艾草之中。为什么还要放在心上呢?过去十个太阳一起出来,普照万物,但是太阳远不如你的德行啊!”

啮缺问王倪:“一切事物都有固定的规律,你知道吗?”

王倪说:“我不知道!”啮缺又问:“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东西吗?”

王倪回答说:“我不知道!”

啮缺接着又问:“那么各种事物便都无法知道了吗?”

王倪回答:“我不知道!虽然如此,我也要试着来谈这个问题。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不是不知道呢?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并不是知呢?你又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不是知道呢?我还是先问你:人在潮湿的地方睡觉就会腰痛而偏瘫,泥鳅是这样吗?人们住在高高的树木上就会心惊胆战、惶恐不安,猿猴也会这样吗?这三种动物究竟谁最了解真正舒适的处所呢?人以牲畜的肉为食物,麋鹿吃草,娱蚣喜欢吃小虫,猫头鹰和乌鸦则爱吃老鼠,人、麋鹿、娱蚣、猫头鹰和乌鸦,这四种动物究竟谁知道真正好吃的美味是什么呢?雌性猿猴喜欢找雄性的猵狙作为交配对象,麋喜欢与鹿交配,泥鳅则与鱼交配。毛嫱和丽姬,是大家公认的美女,可是鱼见了她们潜入水底,鸟儿见了她们高高飞向天空,麋鹿见了她们四处逃跑。人、鱼、鸟和麋鹿他们也不知道真正的美色是什么。在我看来,仁与义的端倪,是与非的途径,都是纷杂错乱的,我也不清楚它们之间的区别!”

啮缺说:“你不了解利与害,至人难道也不明白吗?”

王倪说:“进入物我两忘境界的至人实在是太神了!泽地焚烧他感觉不到热,黄河、汉水封冻他也不感觉冷,惊雷劈开岩石、暴风巨浪他不觉得震惊。像他这样,便可驾驭云气,骑乘日月,在四海之外遨游,生死都不能使他发生变化,利害这种小事又岂能奈何了他?”

原文: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即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邢?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邢,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若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邢?

“何谓和之以天倪?”

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受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干无竟,故寓诸无竟。”

译文:瞿鹊子向长梧子说:“我听孔夫子说:‘圣人不做琐碎之事,没有私心杂念,不逃避忧患,不贪图妄想,不依据常规;没有说话就等于说话,说了话就如同没有说话,洒脱游于世俗之外。’都是轻率不当的言论,而我认为这些正是可以身体力行的妙道,你觉得呢?”

长梧子说:“黄帝听了也会感到怀疑的,你怎么会如此肯定呢?你太操之过急了,就好像看到鸡蛋就想起公鸡,看到弹子便想马上得到烤斑鸠的肉。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姑且听下。何不依傍着日月,挟持着宇宙,与日月宇宙万物合为一体,任凭是非杂乱不齐,把奴仆同样看作是尊贵的人?人们总是忙忙碌碌,圣人同样一副愚昧无知的样子,任凭万物混为一体。万物也全都是这样,而且因为这个缘故相互蕴积于浑朴而又精纯的状态之中。我怎么知道贪生不是迷惑呢?我又怎么知道厌恶死亡就像少年流浪在外不知回家呢?

“丽姬是丽戎艾地封疆人的女儿,丽戎被晋国打败后她成了俘虏,她当时哭得泪水浸透了衣襟。等她进了晋国王宫,和晋王同床共枕,同吃山珍海味,后悔当时哭得那么伤心。我又怎么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不会后悔当初的求生呢?睡中开怀畅饮,醒后却痛哭流涕;梦中悲伤哭泣,醒后却狩猎作乐。而做梦的人做梦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睡梦中还会卜问所做之梦的吉凶,醒来才知道是在做梦。只有圣人才知道人生不过也就是一场大梦,而愚昧的人则自以为清醒,好像什么都明察的样子。君王啊,臣子啊,都一样浅陋。我说你们是在做梦,其实我也是在梦中。这些言论可以把它称为怪异的言论,也许万世之后会遇到一位大圣人能了解这个道理,这恐怕也是偶尔遇上的吧!

“倘若我和你展开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那么你就是对的,难道我就错了吗?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就是对的,或许你也是对的。是我们两个人有一方是对的,有一方是错的呢?还是我们双方都对,或者都错呢?我与你都不知道,世人本来就受到它的蒙蔽而暗淡不明。我们又能让谁作出正确的裁判呢?让观点跟你相同的人来评定吗?既然看法跟你相同,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定!让观点跟我相同的人来裁判吗?既然看法跟我相同,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定!让观点不同于我和你的人来裁判吗?既然看法不同于我和你,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判!让观点跟我和你都相同的人来判定吗?既然看法跟我和你都相同,又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判!那么,我和你和其他别人都不评定谁是谁非了,还等待谁来评判呢?”

“什么叫做混同于自然来调和一切是非呢?”就是说:“有是就有不是,有对就有不对。对的假如当真是对的,那么对的不同于不对的,这就不须去争辩;正确的假如当真是正确的,那么正确的不同于不正确的,这也不须去争辩。忘掉生死岁月,忘掉是非仁义,就能畅游于无穷的境界,这样也就把自己寄托在不能穷尽的境域了。”

原文: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邢,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译文:影子之外的影子问影子:“先前你在行走,现在又停了下来;以前你坐着,如今又站起来。为什么不坚持自己独立的操守呢?”

影子回答:“我这样是有依赖的东西吗?我依赖的东西也是有依靠的吗?难道我所依赖的东西像蛇的鳞皮和蝉的翅膀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的?同样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改变这个样子?”

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自在飞舞的蝴蝶,得意忘形地居然忘记了自己是庄周。从梦中突然醒来,才认识到自己依然是庄周。说不清梦中是庄周变成蝴蝶还是蝴蝶化为庄周。蝴蝶与庄周两者是有区别的。这就是万物的化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