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白话全译
3035500000032

第32章 山木(2)

太公任说:“我来试着说说长寿之道。东海里有一种鸟,名字叫意怠。这种鸟飞得又低又慢,好像不能飞行似的;它们跟着鸟群一起飞行,栖息时就挤在众鸟中间;前进时不敢飞在最前面,后退时不敢落在最后面;吃食时不敢先动嘴,一定要吃剩下的残食,所以它们在鸟群中不会受到排挤。而外人也始终不能伤害到他们,因此能够免除祸患。长得很直的树木总是先被砍伐,甘甜的井水总是先被喝干。你有心装扮得很有才干以便惊吓普通的人,注重修养以便彰明别人的浊秽,毫不掩饰地炫耀自己就像是举着太阳和月亮走路,所以总不能免除灾祸。从前我听大成的人说过:‘自吹自擂的人不会成就功业;功业成就了而不知退隐的人必定会毁败,名声彰显而不知韬光隐晦的必定会遭到损伤。’谁能够摒弃功名而还原跟普通人一样!德行广布而不追求名声,道德盛行于世而个人则藏誉匿耀不处其名;纯朴而又平常,竟跟愚狂的人一样;削除形迹捐弃权势,不求取功名。因此不会去责备别人,别人也不会责备你。道德修养极高的人不求闻名于世,你又何必喜欢这样呢?”

孔子说:“说得棒极了!”于是辞别朋友,离开弟子,逃到山泽旷野;穿兽皮麻布做成的衣服,吃橡实和野果;进入兽群,野兽不惊乱,进入鸟群,群鸟不会因为受惊而乱了行列。鸟兽都不讨厌他,更何况人呢!

原文:孔子问子桑雽曰:“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文益疏,徒友益散,何与?

子桑雽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林回弃千金之壁,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壁,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文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孔子臼:“敬闻命矣!”徐行翔佯而归,绝学捐书,弟子无挹于前,其爱益加进。

异日,桑雽又曰:“舜之将死,真泠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固不待物。’”

译文:孔子问子桑雽道:“我两次被鲁国驱逐出境,在宋国又蒙受了伐树的屈辱,在卫国被禁止停留,在商、周之地穷困潦倒没有出路,在陈国和蔡国交界的地方又被围困。我遇到这么多的灾难,亲戚世交更加疏远我了,弟子友人也不断离开我,这是为什么呢?”

子桑雽回答说:“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假国人逃亡的故事吗?有个叫林回的人舍弃了价值千金的玉璧,只是背着婴儿逃跑。有人议论:‘他为的是钱财吗?初生的婴儿远不如玉璧有价值;为的是泊累赘吗?初生婴儿要比玉璧累赘得多了。舍弃价值千金的玉璧,背着婴儿逃跑,为了什么呢?’林回说:‘价值千金的璧玉跟我是以利益相合,这个孩子跟我则是以天性相连。’以利益相合的,遇上困厄、灾祸、忧患与伤害就会相互抛弃;以天性相连的,遇上困厄、灾祸、忧患与伤害就会相互包容。相互包容与相互抛弃差别也就太远了。而且君子之交清淡如水,小人之交甘美如甜酒;君子相交淡泊而亲切,小人相交虽甘甜却容易断绝。大凡无缘无故而接近相合的,那么也会无缘无故地离散。”孔子说:“我真心地接受您的教诲!”于是慢悠悠地走开了,放弃了学业,丢掉了书本,不让学生在他面前行揖拜的礼节,但学生们对他的敬爱却更深了一层。

有一天,子桑雽又说:“舜快死的时候,告诫夏禹说:‘你要当心啊!身形不如顺应,情感不如纯朴率真。顺应了就不会丢失万物,纯朴率真就不会劳心费神;不背离万物,不劳心费神,也就不需要对仪容举止加以纹饰和装扮;无须对仪容举止进行纹饰,也就不需要外物加以辅助了。’”

原文: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

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土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榕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拓棘积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邢?此比于之见剖心征也夫!”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据槁木,而歌猋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

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

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为人臣者,不敢去之。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

“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有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鷾鸸,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存焉尔。

“何谓无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何谓人与天一邢?”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

译文:庄子身着带有补丁的粗布衣服,鞋上的系带没有了,便用麻绳系上,去见魏王。魏王见了说:“先生,你为什么如此困苦呢?”

庄子说:“这是贫穷,不是困苦。士人身怀道德而不能够推行,这是困苦;衣服坏了鞋子破了,这是贫穷,而不是困苦。这就是所谓德生不逢时啊。大王没有看见过那跳跃的猿猴吗?当它们碰到楠、梓、豫、章等高大的树木时,攀扯着这些数的枝干,在那里像国王一样自由自在,快乐地生活,即使是善干射箭的后羿和蓬蒙也同样对它们无可奈何。等落到拓、棘、积、构等刺蓬灌木丛中,尽管小心翼翼地行走而且不时地左顾右盼,但是内心仍然恐惧不已,这并不是筋骨变得僵硬而不再灵活,而是所处的生活环境对它们很不利,不能充分施展才能。如今我处在昏君和乱臣的中间,要想不疲惫,怎么可能呢?比干被剖心就是一个最明显的证明啊!”

孔子被围困在陈、蔡两国交界的地方,七天不能生火做饭,左手臂倚靠着枯树,右手敲打着枯树枝,唱起了神农氏时代的歌曲,虽有敲打的器具却没有节奏,有声音却不合音律,听了木枝敲击声和歌曲之声,使人心中感到非常爽快。

颜回恭敬地站着,转过眼来看孔子。孔子怕他因达观过度而张显自己,以至于自大;因受困而过分怜惜白己,以至于感到悲哀,就说:“颜回啊,不受天的损害容易,不受他人的利益就困难了。每一个起始都意味着一个终结,这个道理对人对天都是一样的。现在唱歌的人是谁呢?”

颜回说:“请问什么叫做不受天的损害容易呢?”孔子说:“饥饿、干渴、寒冷、暑热,穷困不通,都是天地自然运行,自然之道变化的必然结果,就是说一切要听从自然的变化啊。做臣下的,不敢违逆君命。遵循作为臣准则的尚且如此,何况是人对待天地自然之道呢!”

颜回又问:“什么叫做不接收他人的利禄则较困难呢?”孔子说:“初被任用办什么事都觉得顺利,爵位和俸禄一齐到来没有穷尽,外物带来的好处,本不属于自己,只不过是我的机遇一时存在于外物。君子不会做劫盗,贤人也不会去偷窃。我若要获取外物的利益,为了什么呢?所以说,鸟没有比燕子更聪明的,看见不适宜停歇的地方,绝不投出第二次目光,即使掉落了食物,也舍弃不顾而飞走。燕子很害怕人,却进入到人的生活圈子,不过只是将它们的巢窠暂寄于人的房舍罢了。”

颜回又问:“什么叫没有哪个起点不是终点?”孔子说:“万物生灭变化无穷而不知如何相互更替,哪里知道它的终点?哪里知道它的起点?持守正道以待其变化就是了。”颜回又问:“什么叫人天同一呢?”孔子说:“人是遵循自然之理产生出来的;天也是遵循自然之理产生出来的。人不能支配天道,这是其本性决定的,圣人安然体悟天道常行不息之性而终其天命。”

原文:庄子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颗,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

庄周反入,三月不庭。蔺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子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令。’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我为戮,吾所以不庭也。”

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译文:庄子在雕陵栗园里游玩,看见一只奇异的怪鹊从南方飞来,翅膀有七尺宽,眼睛的直径有一寸长,碰到了庄子的额头后,就在果树林里休息。庄子说:“这是什么鸟呀,翅膀大却不能飞远,眼睛大却看不清事物?”于是提起衣裳决步上前,拿着弹弓静静地等待着时机。这时看到一只蝉正在浓密树荫下休息而忘记自身的危险,一只螳螂躲在树叶后伺机捕杀蝉,看见有所得而忘记自身的形体;这只奇异的鹊鸟随之而从中得利,看见了私利而忘记自己的真性。庄周惊叹,“唉!物类本来是相互牵累,二类对立而又相互招致。”丢下弹弓返身跑回去,看管陵园的人以为他偷了东西,在后面追赶责骂。

庄子返回家中,整整三天心情很不好。弟子蔺且跟随一旁问道:“先生为什么这几天来一直很不高兴呢?”庄子说:“我留意外物的形体却忘记了自身的安危,观赏于混浊的流水却迷惑于清澈的水潭。而且我从老聃老师那里听说:‘每到一个地方,就要遵从那里的习惯与禁忌。’如今我来到雕陵栗园便忘却了自身的安危,奇异的怪鹊碰上了我的额头,游玩于果林时又丧失了自身的真性,管园的人不理解我又进而侮辱我,因此我感到很不愉快。”

阳朱到宋国去,住在旅店里。旅店的主人有两个小妾,其中一个长得很漂亮,另一个长得很丑陋,长得丑陋的却受到店主人的宠爱而长得漂亮的却受到冷淡。阳朱问他其中缘由,年轻的店主回答:“那个长得漂亮的自以为自己很漂亮,但是我却不觉得她漂亮;那个长得丑陋的自以为自己长的丑陋,但是我却不觉得她丑陋。”阳子转对弟子说:“弟子们记住!品行贤良但却不自以为具有了贤良的品行,去到哪里不会受到敬重和爱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