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白话全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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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秋水(1)

本篇运用《齐物论》的观点,极力论证万物大小、是非的无限相对隆和人生贵贱、荣辱的极端无常性,旨在要人去伪存真,顺应自然,不为追求名位、富贵等而伤害天然本性。

此篇开始,是河伯和北海若的七次对答,篇幅将近两千字。开篇说河伯欣然自喜,以及望洋向若而叹,自称见笑于大方之家,十分精彩。然后承接《逍遥游》篇“小大之辨”的话题,讲井蛙不可以语于海的道理。紧接着又否定数量上的大小差别,由万物的“量”讨论到万物的“质”。最后由讨论万物进而阐述天道,天道涵括万物、超越万物,所谓“万物一齐,孰短孰长”,同时道又遍在于万物,因循万物,所谓“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由此而切入《齐物论》篇曾讨论的“齐物”主题。文中譬喻、说理交错,韵文、散文间杂,令人目不暇接。次序上,虽然《秋水》篇排在外篇的中间,但是地位很高,深受历朝历代文人雅士的评价。

清代林云铭说:“是篇大意,自内篇《齐物论》脱化出来,立解创辟,既踞绝顶山巅,运词变化,复擅天然神斧,此千古有数文字,开后人无数法门。”朱文熊先生说:“此篇论大小贵贱处,似从《齐物论》篇来,然曰‘无以人灭天’,见道之至大者仍在无为,则亦《大宗师》之旨。”又说:“此篇为庄子极得意文字。”

原文: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埃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

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并电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埃,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唇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梯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译文:秋天雨水及时降下,河流水位暴涨,千百条河流注入黄河,水势非常洪大,隔着黄河两岸以及洲渚,连牛和马都分辨不出来。于是河神欢欣鼓舞,欣然自喜,认为天下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归自己所有了。河神顺着水流向东而去,来到北海边,朝东边一看,一眼望不到尽头。河神这才改变刚才欣喜若狂的脸色,面对着海神仰首慨叹道:“有句俗语,说‘听到了上百条道理,便认为天下再没有谁能比得上自己’的,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了。而且我曾经听说有人小看孔子的学识,轻视伯夷的义行,开始我不太相信;如今我看到你是这样的高深莫测,使我相信这句话的确有道理啊。我要是不到你这里来,那可真是糟糕啊,我肯定会永远受到得道的人的耻笑。”

海神说:“不能和井里的青蛙谈论大海,是因为受到生活空间的限制;不能和夏天的虫子谈论冰雪,是因为受到生活时间的限制;不能和乡下的读书人谈论大道,是因为礼教的束缚。如今你从河岸边出来,看到了大海,才认识到自己的短浅与不足,这样就可以和你谈论大道了。天下的水面,没有什么比海更大的,千万条河川流归大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歇而大海却从不会满溢;海底的尾闾泄漏海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止而海水却从不曾减少;无论春天还是秋天不见有变化,无论水涝还是干旱不会有知觉。这说明大海远远超过了江河的水流,是不能加以计算的。可是我从未因此而感到自满,因为我知道我的形体来自天地,并且摒受了阴阳之气,我在天地之间,就好像一小块石子、一小块木屑存在于大山之中。我正以为自身的存在实在渺小,又哪里会自以为满足而自负呢?想一想,四海存在于天地之间,不就像小小的石间孔隙存在于大泽之中吗?再想一想,中原大地存在于四海之内,不就像细碎的米粒存在于大粮仓里吗?号称事物的数字叫做万,人类只是万物中的一种;人们聚集于九州,粮食在这里生长,舟车在这里通行,而每个人只是众多人群中的一员;一个人与万物相比,不就像是毫毛之末存在于整个马体吗?五帝所续连的,三王所争夺的,仁人所优患的,贤才所操劳的,全在于这毫末般的天下呢!伯夷以避让而取得名声,孔子以言谈显示渊博,他们这样夸耀自己,不就像你先前在河水暴涨时的欣喜若狂的样子吗?”

原文: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罗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跌,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童,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译文:河神说:“既如此,我把天地看作大,把毫毛之末看作小,这样行吗?”

海神回答:“不可以。对于事物来说,数量是没有穷尽的,时间是永不停止的,得与失是难以预料的,事物的终结和起始也没有定因。所以大智慧的人远与近都能观察得到,因而体积小却不觉得小,体积大却不觉得大,这是因为知道事物的量是不可穷尽的;证验并明察古往今来的各种情况,因而寿命久远却不感到厌倦,生命只在近前却不会企求寿延,这是因为知道时间的推移是没有止境的;看清楚了事物盈亏的道理,所以得到时并不感到欣喜,失去时也不感到悲伤,这是因为知道得与失是没有定规的;明了生与死之间犹如一条没有阻隔的平坦大道,因而生于世间不会倍加欢喜,死离人世不觉祸患加身,这是因为知道终了和起始是不会一成不变的。算起来,一个人学到的知识远不及他没有学到的知识;一个人活在世间的时间远不及他不在人世的时间;用极为有限的智慧去探究没有止境的领域,所以内心迷乱而必然不能有所得!由此看来,又怎么能用毫毛的末端去衡量细小的事物,又怎么能用天地与无穷的宇宙作比较呢?”

原文: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綒,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馅,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译文:河神说:“世上的人们都议论说:‘最小的物体看不到形体,最大的物体没有边界。’这话是真的吗?”

海神同答:“从小的角度看大的物体,是不可能全面的,从大的角度看小的物体,也不能看得很清楚。所谓精细,是小中更小;所谓庞大,是大中更大;虽然事物大小不同,但是却有各自的相宜之处。这就是事态发展的必然现象。所谓精细与粗大,仅限于有形的东西,至于没有形体的事物,是不能计算和衡量数量的;而不可限定范围的东西,更不是用数量能够精确计算的。可以用言语来谈论的东西,是事物粗浅的外在表象;可以用心意来传告的东西,则是事物精细的内在实质。至于语言不能描述的,意识不能领悟的事物,也就不限于精细和粗浅的范围了。所以修养高尚者的行为,不伤害他人,也不会赞赏给人以仁慈和恩惠;无论干什么都不是为了私利,也不会轻视从事守门差役之类的人。再多的财物也不去争夺,也不推重谦和与辞让;做事不借助他人,也不提倡自食其力,也不鄙视贪财污浊的行为;行动与世俗不同,但不主张邪僻乖异;行为与大众相符,也不以奉承和埳媚少数人为卑贱;世间的高官厚禄不能劝勉他,刑戮和侮辱也不能羞耻他;是与非没有明显的界线可以划分,也知道精细和粗大不能确定清晰的界限。有人说:‘得道的人不求闻达于世,修养高尚的人不希望有所得,大人能够忘却自己。’这就是消除事物的分别达到了极致。”

原文: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豪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

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胜,言殊技也。鸥鸺夜撮蚤,察豪末,昼出嗔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家!”

译文:河神说:“物体的表面,物体的内在,用什么区分它们的贵贱?又用什么区分它们的大小?”

海神回答:“用自然的常理来看,万物本没有贵贱的区别。从万物自身来看,都是认为自己高贵而他人低贱。拿世俗的观点来看,贵贱不在于事物自身。按照物与物之间的差别来看,顺着各种物体大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物体是大的,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不是大的;顺着各种物体小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物体是小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小的;知晓天地虽大比起更大的东西来也如小小的米粒,知晓毫毛之末虽小比起更小的东西来也如高大的山丘,而万物的差别和数量也就看得很清楚了。依照事物的功用来看,顺着物体所具有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具有了这样的功能,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不具有这样的功能;顺着物体所不具有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不具有这样的功能,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具有了这样的功能;可知东与西的方向对立相反却又不可以相互缺少,而事物的功用与本分便得以确定。从人们对事物的趋向来看,顺着各种事物肯定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是对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对的:顺着各种事物否定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是不对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错的;知晓唐尧和夏桀都自以为正确又相互否定对方,而人们的趋向与持守也就看得很清楚了。

当年唐尧、虞舜禅让而称帝,让燕王哙禅于与宰相子之使燕国几乎灭亡;商汤、周武王都争夺天下而成为帝王,白公胜争夺工位却遭致杀身之祸。由此看来,争斗与禅让的礼制,唐尧与夏桀的做法,认可还是鄙夷都会因时而异,不可以把它们看作是不变的规律。栋梁之材可以用来冲击敌城,却不可以用束堵塞洞穴,说的是器物的用处不一样。骏马良驹一天奔驰上千里,捕捉老鼠却不如野猫与黄鼠狼,说的是技能不一样。猫头鹰夜里能抓取小小的跳蚤,细察毫毛之末,可是大白天睁大眼睛也看不见高大的山丘,说的是禀性不一样。所以说:怎么只看重对的一面而忽略不对的一面、看重治而忽略乱呢?这是因为不明了自然存在的道理和万物自身的实情。这就像是重视天而轻视地、重视阴而轻视阳,那不可行是十分明白的了。然而还是要谈论不休,不是愚昧便是欺骗!远古帝王的禅让各不相同,夏、商、周三代的继承也各不一样。不合时代、背逆世俗的人,称他叫篡逆之徒;合于时代、顺应世俗的人,称他叫高义之士。沉默下来吧,河神!你怎么会懂得万物间贵贱的门庭和大小的流别!”

原文: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