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海外华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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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罗坎村(5)

罗洋吻的那个女孩也不是他的女朋友,只在路上吻了一次,后来就算了。他身边又换了几个中国男人跟着,也不像是学生,走在路上一排,高声说笑,迎面若有美国人过来,不管长幼都不让道。有一次被我在路上看见,问起来他们为什么这样做。罗洋说:“中国人现在有钱了,给洋人让道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说:“让道不过是一种文明,用不着联系到国际关系。谁腰粗,谁就要吃小的,这是罗坎的坏家规。”他都说:“大的吃小的是全世界的家规。商场、官场都是这样。”我说:“你找出一千个邪恶的例子,也不能证明邪恶是对的。难道你喜欢生活在那样一个吃来吃去的残酷社会?”他就笑,说:“我不过是在给中国人争口气。”

快到期末的时候,布朗教授拿了一篇罗洋写的文章来了,神情紧张地说:“你看看要不要报警?”

那篇文章的题目叫“灵魂的食物”,这是布朗教授给的题目。按他的期望,学生应该讨论精神生活的形而上追求。因为人有理性,不是动物,幸福感不光是身体感受,更是精神感受,光有物质食物还不能给人真正的幸福感。

罗洋英文很不好,书大概也没读,因为题目里有“食物”二字,文章开头就列了几个中国菜,每一道菜名都惊世骇俗,一道叫“陈先生的皮烧鸡儿子”,一道叫“操他娘的生姜爆烤龙虾”,还有一道叫“丈夫和妻子的肺切成片”。我脑袋使劲一转,能把那第一道和第三道还原了:“陈皮烧子鸡”和“夫妻肺片”。那个“操他娘的生姜”是什么,猜不出来。

文章再往下看,大概懂了罗洋的意思:他在谈如何识别人。他请几个中国学生吃了这么一些好菜,学生们吃的时候互称“大哥”、“小妹”,关系亲密,但他还不能相信他们。如果他需要做铤而走险的事,得靠忠心耿耿的铁哥们。他花钱结识了两个福州偷渡来的黑工,这些人抱团讲情义。他帮助这两个哥们各还了蛇头一千美元的偷渡费,这两个哥们就跟他铁成一家人,为他杀人都肯。有钱就可以买来灵魂的食物——义气。

这文章狗屁不通,看起来却是满篇杀气腾腾。文章结尾处,布朗教授用红笔给了个大大的“F”。我对布朗教授说:“报警就不必了,主要问题是英语不好,没懂你题目的意思。”第二天,布朗教授就把他办公室的三个窗户都用黑窗帘给挡上了。他说:“我给了那个危险分子‘F’,谁知道哪天就会有一颗子弹飞进来,把我和我老婆的肺炸成碎片。”

我再次碰见罗洋的时候,见他依然大大咧咧,并不为一个“F”烦恼。据他说,他数学尚好,得到了“C”。我问他“操他娘的生姜”是什么东西,他说:“干姜嘛。”这样的英语也能来留学,实在让我怀疑他是找人代考的托福。

快到年终的时候,老邵急急忙忙跑来找我商量事。邵志州戴维邵着急地说:“我遇到麻烦了。罗洋是你前夫介绍来的,我只好找你商量。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原来,老邵手上有四万块钱,是他的癌症实验室让他去买白老鼠的。因为实验室里存着的老鼠还很多,新老鼠来了没处放,还要人喂养,所以老邵就没有立刻去买。那天跟罗洋谈起买宠物养,罗洋说他要买两条银鳗养。老邵就说,你要在动物实验室里待着,就什么宠物也不想养了。就提到了手上有四万美元,能拖一天是一天,不想早把老鼠买进来,多事。罗洋就说:“钱停在手上是死的,还不如投出去,转一圈,生出一点新钱来,然后再买老鼠。”老邵揉揉罗洋的头,说:“你这小子心眼活。不过这事儿在美国做不得。犯法的。”罗洋说:“我找我爸手下的人,让你的钱快去快回,回来的时候还牵一群子孙。这多好。两个月工夫就能做一笔。”

罗洋说的那些人,做棺材生意。老邵算算实验室里的老鼠再用四五个月都没问题,心就有点动了。他也不是贪污。实验室的钱他—个也不会拿。等到需要老鼠的时候,有四万块钱买就行了。于是就同意了。他把手中掌管的四万块钱都投到中国去做棺材了。

结果,钱一出去,左等也不回,右等也不回,等得老邵提心吊胆。看着实验室的老鼠一天天少下去,老板已经问过两次,新买的老鼠什么时候进来。那批棺材死了一样,还没踪影。老邵着急了,找了罗洋好几次,要他催他爸手下的那些棺材商,又担心那些人把他的钱贪污了。罗洋依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说:“不就四万美元吗?到时候,钱不回来,从我银行账号里先拨一笔还你,让你去买老鼠。”

老邵不知道罗洋有多少钱,四万!他买房子头一笔定金也就才两万。他一年吃喝付税养儿子也就只能存个五千块。他说:“你罗洋二十刚到的小家伙,哪来这么多钱?”罗洋说:“关系就是钱。愿意为我舍命的人都有,别说四万块钱了。”老邵这才把心放下来一点。罗洋父母有钱有关系。

眼看五个月了,钱还没回来。做棺材的人说木材出了一点问题,国内禁止伐木,管得厉害,看样子生意不好做。老邵已经不再想发财了,只想老鼠能接上。罗洋答应立刻给他四万块钱,先替他国内的朋友把本钱退给他。老邵连滚带爬把老鼠订了,就等着罗洋的钱,却不想罗洋出了事。

事,说来本来也不是大事,罗洋借给一个中国留学生几百块钱,学生从中国带进了一旅行袋“小尿人”,头上热水一浇,小人屁股一撅就撒尿。这个学生拿了这些小尿人到小学门口去卖,五块钱一个。结果因为没有营业执照,受到了学校的起诉,被法庭传唤出庭。这个同学来找罗洋想办法,罗洋说:“就这点儿小事?到时候我陪你去。我倒要看看美国法庭胆敢欺负中国人。”

去法庭的日子到了,罗洋和这个同学按时去了。这样的小民事法庭,也就一个法官一个书记,没有人旁听。他俩在过道里排队,等着。先看美国老百姓进去,出来,并没有什么胆怯的样子。头一伸,看见里面坐的法官也没穿黑袍子,也没高高坐在审判台上,红红的脸膛,就跟老农民一样。等了半小时,两人半点惧怕也没有了。等轮到叫他们的案子了,两人就大大方方地走进去,隔着一张办公桌,在法官对面坐下。罗洋一句话不讲,拿出一个信封,沉着镇静地往法官面前一放。法官问:“这是什么?”那个中国学生也不知道。罗洋两只胳膊自信地抱在胸前,微笑着不说话。法官打开信封一看,里面是三千块钱,顿时像抓到火一样跳起来,当场把两个人逮捕。他们犯了“行贿罪”。罗洋还算义气,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担了,没把那个留学生扯进去。一个人下了狱。

罗洋一去不复还,老邵急得上蹿下跳。他才买了房子,手上的现钱不足一万。要是老鼠不能按时接上,他要丢了工作,房子贷款就付不起了。他骂罗洋笨蛋,三千美元就想行贿法官,昏了头了。

这样的事,老邵跟我说,我有什么办法?我说:“老邵,你活得没有原则,还要再次以身试法呀?为了那么一点小利,就让一个半大的纨绔子弟指挥着转。这事是你自己的责任。”老邵唉声叹气,骂我那个前夫害人,介绍了这么一个“青洪帮”到这里来,小小的年纪,学了这么一套世故,不把美国变成中国式的“江湖”不甘心。他提到“江湖”,我就又扯到罗坎,我说我们罗坎的“江湖”就是一个扩大的罗坎,来来往往的生意人都找着当地人拉关系、结干亲,结一个没有血缘关系也要建成血缘关系的大家族。罗洋这小子定是从小跟着他父母在江湖上闯荡,名利场上那一套游戏规则见多了,一来美国就要拉你做他的干爹。

好在罗洋还有江湖义气,那天去法院之前,给老邵把支票寄出来了。老邵第三天收到了支票,大大松了一口气,在最后一分钟把老鼠给运回来了。又过了一个月,老邵的棺材投资赚的利钱也回来了。这下,他想起罗洋,人家小伙子没骗他,家里还真有人。

罗洋以“行贿罪”被捕后,他的房东按他填的紧急联系人来找我。一是房租问题,二是电话费,三是他的宠物得有人喂。我到罗洋的住处去了,屋里堆的都是他在网上买来的各种新玩意儿。电脑还开着,屏幕上开着几个网上购物的窗口。有一本课本压在还没开封的照相机盒子底下。一张电话账单上就打了一千多美元的长途电话。客厅里一个奇大无比的鱼缸,里面养了两条银鳗,买银鳗的收据随便和那篇布朗教授给了“F”的论文窝在一起,两条银鳗三千块,正好是收买法官的钱。我真不知道这样的孩子出来留学干什么。

我把两条银鳗给他带回家养,其他的交给老邵处理。儿子看到银鳗,说:“放了。”这个新世界人是动物保护主义者。

老邵虽然按时把老鼠买回来了,但是,到年底,老板找他谈话:他支出老鼠钱近半年,老鼠才进实验室。半年,两批老鼠都养大了。他明显是挪用了公款。老邵被解雇,还得交出所有用公款赚的黑钱。老邵还是被罗洋坑了。

老邵决定卖房子那天,他儿子打电话来,说:“我为您的错误遗憾,但我还是很同情您的不幸。”几个字,说得老邵热泪盈眶。

3.走到哪儿也走不出罗坎

我以为罗洋的父母会花大钱找律师,替罗洋想办法,或把他弄回国。但学校通知他父母的信一去无回音。我打电话给“石壕吏”,才知道“罗老总”被政府“双规”了,再有钱也不得挪用。不过人家留了话儿:“罗洋无论如何不能回来。”不知“石壕吏”是如何在这些人事变更中走平衡的,他反倒升了。可怜的是罗洋,无人管无人问了。罪证确凿,赖都赖不掉。若是等他从监狱出来,怕是学生身份就没了,就得回国。

我去探了他一次,给他带了一些吃的用的。罗家沦落到“抄检大观园”的田地,“石壕吏”却能升官,我还不知道我那个前夫是不是又该换个新外号,叫“贾雨村”了。说不定,他袖子里就藏了一张护官符。他那么巴巴地跑来,要我照看他领导的儿子,如今他那亲如爹娘的领导犯了案子,他却没事人一个。交到我手上的这个宝贝罗洋就像他一口气吹出去的肥皂泡,在哪里爆炸都与他无关了。这倒让我有点内疚起来,觉得罗洋来了以后,我也从没把他当个正经学生待,若早点告诉他,在美国的自由不包括违法行为,也许他也不会去行贿法官。现在,他在异国他乡,几乎成了孤儿,钱恐怕也不会再源源不断地来了。他能不自杀,就算是个英雄了。

在探监房里,罗洋第一句话就是问那几个跟他一起吃过饭的同学,要我千万阻止他们来看他。他丢不起这个面子。我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他说不过是想试试美国的官员贪不贪。

那天探视,我对罗洋说,贪心的人到哪儿都会有。就像排队时总有人要加塞儿。如果一个人加塞儿,第二个、第三个人也可以加塞儿,要是人人都加塞儿,队就没了。没队,这样的社会就只能是谁劲大谁有饭吃。一个没有公正的社会,谁住在里面也不舒服。所以,就算有人会不排队,社会的大多数也要保持个队形。有个队形,并不是平等,人人舒服,想不排队的人就不舒服,但没了队形是人人不舒服。布朗教授跟你们讨论“灵魂的食物”,那些“食物”就是灵魂保持队形的定力。

罗洋瞪着眼睛不说话。“灵魂”本身对他可能就是一个陌生的题目,他那篇宝贝文章里,谈到的最高境界不过是哥们义气。可“情义”和“正义”是两回事儿。中国儒家的伦理纲常是过去社会的队形,它让社会有一种秩序。只不过,那个秩序说:谁是家长,谁可以不排队。这种秩序本身就给腐败留下了许多可能性。

探监回来,我到布朗教授家去开晚会,布朗教授的《存在的形而上结构》出版了。他一时高兴,请了系里好几个同事到他家去喝酒。在喝酒的时候,我告诉他,他办公室三面窗户上的黑窗帘可以拿掉了,那个“切人心肺”、“强奸生姜”的混球已经因为行贿罪下狱了。

没想到,第二天布朗教授自己跑去探了监。他说,他给罗洋“F”,不能就这么白给了,罗洋得知道为啥得“F”。他在监狱里跟罗洋谈了“存在的形而上结构”。罗洋很有礼貌,听了半小时,没有睡觉。然后说了自己的看法:“我在中国听老师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我觉得吃饱喝足之后才能管灵魂的温饱。”布朗教授说:“不行,灵魂的温饱随时都要管,等到吃饱喝足之后再管,灵魂就已经被邪恶腐蚀了。”罗洋说:“我现在最想吃的是红烧猪大肠。”布朗教授说:“能让灵魂安心的最高善是‘正义’,猪大肠算是个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罗洋他爸妈给他转出来多少黑钱,只知道,他最后听了他父母的话,不择手段留下来。这个罗洋,那么一个捍卫中国的人,说变,变了个底朝天。看样子猪大肠是喂不到灵魂里去的。

老邵丢了工作,卖了房子,在伊列城附近的一个小镇畜牧场找了一个临时工作。因为他要走,他创办的那个同乡会就召集着要给他开送别会。毕竟老邵为人热情,喜欢管人闲事,人缘挺好,卷到棺材生意里,怎么着也和我前夫有点关系,想起老邵的不运气,我也觉得不安,所以,我去了老邵的送别会。老邵的房子几天后就正式签字过户,老邵垂头丧气地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周围是包装好了的家什。大大小小的纸盒子,堆得比人高,只等着搬家公司来搬。墙上还有几幅字画没拿下来,那都是老邵自己的作品,有日出,有日落,有老鼠在转轮上跑,还有小夫人侧面向着空明的池塘。老邵说:“谁要谁就拿去做个纪念。都是业余创作,情趣所致,情趣没了,都是废纸,看了心烦。”

老邵情绪一直不高,去送行的人就故意说些好笑的事让他乐,或说些比他更倒霉的人,让他心理平衡,还有人故意抱怨自己的美国老板不讲人情,早就想辞掉工作不干了,让老邵可以惺惺惜惺惺。这时候,一大家人在一起的好处就看出来了。慢慢地,老邵就感觉好一些了,这是美国,哪儿都不是家乡,飘到哪儿都一样,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于是,老邵脸上也有了笑,招呼大家吃这吃那。他儿子又在中途突然拎着一只老邵最爱吃的“明炉烤鸭”来了,这一下,送别会成了团圆会。老邵没有什么放不开的,喝酒吃饭管闲事,还和过去一样活。老邵逢人就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儿子今年就考上了爱荷华大学啦,有奖学金。”

老邵管闲事的习惯一恢复,立刻就给我找事来了。他说,“石壕吏”为了罗洋和棺材一事给他打了几次电话道歉。他还说,“石壕吏”每次都很关心我,说他同意我找到合适的再嫁。我说:“老邵,你要再婚就再婚,谁也管不到我的事。”老邵就笑:“我们共同努力,共同努力。我记住欠你一个大人情。”

老邵没明说他欠我什么人情,我知道他是指陪审团判案的事。他这样说,倒让我觉得不安,好像我在陪审团不是为了什么“公正”,而是为了“回报”。我说:“老邵,你还是断了你那邵坷庄情结的好。你不欠我什么大人情。”

老邵就是老邵,他的固执和坚持不可抗拒。人家到了乡下牧场,在百无聊赖的长日子中,根据“石壕吏”提示的人名,居然从网上,把罗清浏给我挖出来了。“石壕吏”说,罗清浏是我的旧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