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单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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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十三岁的时候,瘸子玩上了鸣铳。鸣铳是个短家伙,同抄火棍差不多,顶端戴个铁帽子,铁帽子上有三个圆孔,拇指粗,是火药筒,圆孔的侧边有引线孔,火柴棍粗的,不看认真就发现不了。放鸣铳时先朝引线孔插了引线,之后朝火药筒填火药,填个半饱,再用纸团子将火药筒的口子塞紧,一响就完成了。一般是三响。放鸣铳时要扎个竹台子,半人高,不是站人的,而是用来放置点铳用的香火。放鸣铳的人侧着身子,就着火光燃着引线,斜斜地向半空举着。鸣铳是不能对着人放的,火药足了,有很强的杀伤力。有时还要当心铳爆了。引线有些长度,三五秒后才见铳口火光爆起,一条火舌喷向了半空。轰隆一声巨响,整个村子都震动了,附近的树叶子在窸窸窣窣掉。半天功夫,那些枯叶子就落净了,只剩下些光杆子。

这样的动静也只能发生在冬天。农人们闲下了,才有心思谈婚论嫁,媒婆子是最忙碌的,走了东家去西家,两片嘴唇就像两片树叶子,上下翻飞,扇个不停。换了生庚八字,定下了日子,大红的喜字也贴起来了。放鸣铳的人半上午就进入了阵地,瞧他的样子像是面临一场大战,火药都装了半蛇皮袋。他扎起了竹台子,填好了火药,就在旁边蹲着,看守着,怕贪玩的孩子闹事,又怕吸烟的人落了火。有时还得备下一杆鸣铳,如果客人来得急了,来不及填火药,那就怠慢了。客人不高兴,主人家也不高兴,罪责都在放鸣铳的人身上。老舅爷来了,冲,冲,冲,是三响。远村的姨妈到了,虽然年纪轻,脸蛋还是花朵一样,可人家辈分不小,冲,冲,冲,也是三响。这些都是走了多年的老亲戚,来得早一些,一半是为了叙叙旧,一半是瞧个热闹,还有一重担心,就是怕晚了,落在新亲的后面说不定就遭冷落了。接老亲,放鸣铳的人当是前奏,有点类似于热身,真正的大战是在后面。

老亲迎进了门,嫁妆差不多也就到了。嫁妆讲“杠”数,大衣橱一杠,梳妆台一杠,被子枕头一杠,大红的箱子一杠,桌子椅子一杠,锅碗瓢盆一杠,寒酸点也得凑起八杠,人家攀比的就是这杠数,脸面都在上面撑着哩。抬嫁妆的人是自家的兄弟侄辈,可一样得放鸣铳,还不是三响,是六响,迎接的是嫁妆,取个六六大顺的意思。嫁妆之后是新娘子,由她的姐妹妯娌陪着,红红绿绿的一串。这会儿是最热闹的,整个村子的人都涌了过来,扔了锅铲,踢了瓢盆,鸡飞了,狗跳了,瘸子爹,嘞嘞,他们都挤在人堆里。连那些老亲也借口上厕所,溜到了村口。可瘸子不敢懈怠,别人指指点点,对着新娘子品头论足,他得守着鸣铳,这次是八响,就是生发的意思。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了,还得有个熟手帮着填火药,不能让铳声断了,这可是关系主人家香火的大事,半点马虎不得。日后若是新娘子生育上出了什么问题,他也好脱了干系。帮忙的人手脚利索,装了引线,再用根小竹管盛了火药,直接插进火药筒,一响眨眼就完成了。八响过后,瘸子吐了口气,也只给吐口气的时间,紧接着是十响,十全其美,迎接的是新娘子家的那一班上亲。人影还只在村口一闪,这边鸣铳就响了,冲,冲,冲,火药装得足,响声就震天了。一般的鸣铳手都得用棉花团塞住耳朵,可瘸子不用,他的耳朵似乎天生就是用来装响声的,而且是别人的耳朵盛装不下的响亮。

这只是高潮部分。过后,宴席开了,是三响,宴席散了,又是三响。接下来是送客,都是三响,那些老亲走得有些乱,老舅爷喝多了,几乎是和远村的姨妈手拉着手走的,所以鸣铳就不像迎客时响得那么频繁。彻底落幕是在半下午,最后十响,将新娘子家的那批上客打发走了。

一切又安静了下来。瘸子的脸红红的,像是喝醉了酒,实际是他什么也没吃,一点汤水也没进肚子。开席时他在放鸣铳,散席时他也在放鸣铳。他走路摇摇晃晃的,步子不踏实。都以为他让鸣铳震坏了,问他却一点也不乱,别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答话也不糊涂,也是明明白白的。一个老铳手说,他肯定是醉了。老铳手以前就醉过,是被声音震醉的。还没听说过有人能被声音震醉的,可瘸子的的确确是醉了。

醉了,又醒了,醒了,又醉了。整个冬天,瘸子活在漫天的巨响中。接下来的好多年,他都在盼望,都在等待,冬天快点到来。不管是春天,夏天,还是秋天,没有响动的季节,瘸子像是死了,只在冬天他才活了过来。冲,冲,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