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腔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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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五个窑匠在青奶奶的针眼里是只芝麻小的灰白虫子,在山路上跳着“之”字舞,转过几个山坳,突然飞升成了蘑菇云。刘窑匠戴着斗笠,穿着白棉衫的褂子黑棉衫的裤,将针眼堵了个塌实。青奶奶引线的手着了慌,线走不过针眼,线是线,针是针,线和针牵不上手,针放回了针筒里,线缠到了线槌上。

前四个窑匠上山时一脸盎然,下山却灰溜溜的,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他们都是造瓦的,前两个窑匠连造瓦的泥土都没找到,第三个窑匠的瓦坯风干就碎了,第四个窑匠的瓦过了窑火,出窑时将瓦捏在手上,噗的脆响瓦裂了,瓦跌在地上,瓦砾满地。二伯说,白养了窑匠三个月,不如留着粮食给猪吃长肉哩。村子在半山腰捡个窝扎下了,山高坡陡,山窝里积不下几寸泥土,遇着雨水冲刷就见了岩底。天长月久,积了几垅梯田,割得一季稻子。四个窑匠的声名就毁在这几垅薄土中。山岭上十几户人家,泥墙土屋,屋顶苫过杉树皮,后来换了瓦,瓦从山底下挑上来,十几里山路,一个壮汉一挑瓦不过百来片。拾漏补缺,瓦脊慢慢薄了,瓦缝透得进日头,也漏得进雨水。得添一层瓦,瓦却没了来路。山下的屋顶早不盖青瓦了,苫了水泥,尖顶抹成平顶。山岭上才醒过神,不管什么事情都依赖不得别人,自己造瓦才是走阳关道。

刘窑匠从青奶奶的针眼里飘出来时正是四月艳阳天。野樱桃刚才吐了蕊,染得一树烂漫。瓦脊因此涂了不易察觉的淡淡的粉色。他的斗笠压得很低,不只罩住了脸,半个身子都罩住了。谁也瞅不见他的脸面。二伯、四叔见生客了了山,一前一后聚到了青奶奶的堂屋。他们的屁股没坐热,德旺踩着他们的后脚印摇摇晃晃进来了,德旺女客假意向青奶奶借顶针,贴着德旺的屁股忸忸怩怩进来了。青奶奶给了顶针,德旺女客将顶针当戒指套在指头上又捋下来,捋下来又套上去,眼珠子不在顶针上,而是滴溜溜觑着每个人的脸。大伯死后,二伯接替大伯当了村民组长,是年长辈尊的一个,重大事情都由他来决断。四叔仗着自己是山岭上独一的手艺人,凡事喜欢插上一横杠,不管别人受得了受不了。四叔的失败在于做了半辈子瓦匠,没能找到造瓦的泥土。他找不到,老是担心别人会找到。德旺女客欢喜凑热闹,老是怕落后了自己会吃亏。山岭上议事女人不能插嘴,只有将德旺拱向前头,她是德旺的尾巴,哪个场合都少不了她。德旺女客嫉妒青奶奶,青奶奶的堂屋成了议事厅,什么热闹都赶到了她这儿。青奶奶才三十多岁,她的男客比大伯长了一辈,假如大伯活着得叫他叔。青奶奶的男客前两年在山岭上摘猕猴桃,让棋盘蛇咬伤了,全身肿得像个猪尿泡,没来得及送到山外的医院就死在半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