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本书,我写过很多很多次的序,多到连自己都记不得写过几篇了。如果能将这些序集结起来,或许又可以再出版另一本书,书名就叫做“蛹之生的序”。我为什么那么爱替这本书写序呢,这和我后来的人生发展完全不在我的意料和规划中有关。
我大学读的是一所公费的专门培养中学师资的师范大学,那是一所在当时很难考进去的名校,同班同学里有一半以上的人联考分数都可以去读医科当医生,但是因为家里穷或是其他原因,反而将志愿填了这所大学的生物系,我就是其中之一。
读高中的时候我就想当一名科学家,当时学校里有个专门研究蝴蝶的生物老师陈维寿,在学校建了一间全台湾最早的昆虫馆,我去向他请教关于蝴蝶的知识,临走前他送了我一个蝴蝶的蛹,要我观察它羽化的过程。我亲眼见到这个蛹羽化成台湾的特有种黄裳凤蝶,黑底黄边,有着非常高贵艳丽的色泽。对我而言,那是我对生命的奥秘好奇的起点。进了大学后我很想成为一个“想象中”的风云人物,那种长得又高又俊美、成绩好、运动也棒,有很多女生在后面指指点点,或是写情书表达爱慕的那种大学生。
从我家到师范大学很近,我每天骑着一辆在二手店买的旧单车,头上带着一顶不怎么合宜的白色美国西部牛仔帽,一路骑到了校门口,我不断练习着下车的英姿,让自己像美国西部电影中的荒野大镖客,是要来到这里行侠仗义、铲除恶人的。当然我会很失望,在单纯朴实的实验室里没有恶人可铲除,最多只能杀杀青蛙做成标本。
女生们曾经偷偷地票选班上最英俊的美男子,前三名里没有我,我反而名列最臭屁最爱现的男生第一名。苦闷啊苦闷,于是我开始写作投稿给报纸副刊,我想在学校无法成为“想象中的自己”,那就另辟战场吧。我把想象中的自己幻化成无数个小说中不同的角色,其中有一个就是读师大生物系的“赵一风”,那正是想象中的我,又高又俊美的风云人物,加上了蝴蝶的蛹作为整篇小说的象征,于是有了《蛹之生》这一系列的小说。
这条创作之路奇迹般的顺利,我因为写作,真的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走在校园里总是有人指指点点,打篮球时,慕名而来当拉拉队的女生也越来越多。这一切都来得又急又快,我整个人像是腾云驾雾般的,连走路都不会走了,因为风云人物走路有时候会右手右脚同时抬起。大学毕业后我去了一所中学实习,出版了我创作生涯的第一本小说集《蛹之生》,也写了这本书的第一篇序--《是青年,不是作家》,写得义愤填膺,像是要救国救民舍我其谁的笔调,还放了一张看起来身高有一百八十公分、轮廓很深很俊秀的大头照。崇拜总是从错觉开始的。
果然这本书很快就秒杀般的再版了,出版社老板建议我火速赶一篇《再版序》,那时候台湾正陷入经济不景气的环境,新书再版并不容易。于是我又写了一篇像是“天已大明,曙光出现”,像是要动员所有青年上战场的誓师宣言。然后三版、四版……老板总觉得大概就只是这样了,老催我继续写新的序,来答谢读者的爱护。我像上了瘾般的写着序,我好像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那时我已经去军中服预官役,整天都是出操、打靶、冲锋陷阵,写出来的序更是杀气腾腾的,像是战事爆发书生著书立说以报效国家,全是英雄口吻。
这十三年间出版社都换了老板,陆续印了五十三版,还不包括盗印在内。我到底写了多少序连自己都忘了。其中有一篇是去阳明医学院当助教时写的《树的流行》,对自己的书“太过畅销”的“反省”。有个读者写信给我说:“流行有什么不对:满山遍野的树也很流行啊,因为,你已经将你的名交给了社会和国家……”这十三年之间我的人生起了极大的变化,就像我不断被老板催促着写新的《蛹之生》序言一样,我也被命运之神不断催促着往前冲,不停变换着人生的方向,结婚生子,去美国深造,改行写电影剧本,去电影公司上班忙着兴风作浪……直到终于喘口气,休息一下。
《蛹之生》跟着我的其他小说和散文集换了一家很大的出版社重新发行上市,当然,这回又要写一篇“全新的序”,我又把“昨日的我”批判了一顿:《事情并不是这样的》。我提到一个从小被爸爸送去美国的小留学生长大后成了企业家,他一定要和我见个面了个心愿,因为当年他去美国时,行李箱里就只有这本书。后来他娶了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导演,两个人常常讨论台湾和中国大陆在生活习惯和价值观念方面的不同。他认为当初台湾政府用戒严和反共教育欺骗了我们这一整代的人,他迫切地想让我认识一个“很不一样”的新中国,他很神秘地交给我几卷中国大陆导演的电影作品。我安慰他说,这些年来我因为接触和阅读早已经和过去的我差很多了,我还和中国大陆第五代导演碰过面聊过天呢。“那你的书应该去大陆发行的。”那个朋友非常热切地说,我淡淡地回答说:“一切随缘吧。我的人生从没规划过。”
《蛹之生》出版三十周年时发行了纪念版,我又写了一篇细说从头的序《封面的故事》,将我这本书重新改版发行过三次,换过四次封面的故事又说一遍,然后将封面换回三十年前第一个由画家陈庭诗先生为我画的封面。这样,又过了六年,很多学校还是将这本书列为学生必读的课外书。然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这本在台湾不知道绕了多少圈进到了多少角落的书,真的就要在中国大陆发行简体字版了。“应该为中国大陆的读者写个序吧,一二千字就好。”
从北京传来的信息这样写着。是啊,一二千字对过去的我是不多的,为了这本奇书,我写过许许多多字的序,但是此时此刻,我忽然哑了,千言万语,不知要从何说起。只能说,一只蝴蝶从台北飞到北京花了三十六年,终于,还是飞到了。哈,人生果然不可预料,就像当年我在大学开始写作一样,一切都是那么新鲜。
《蛹之生》中文简体版序
小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