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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伴随“三毛”五十年

50年前,一个可爱的男孩在银幕上活化了漫画家张乐平笔下的三毛,为中国电影史平添了一个典型人物。他是谁?他有着怎样的一部人生传奇?近日在上海,这个人从半个多世纪的幕后生活中走出来,走近记者,向观众亮相。

电影《三毛流浪记》的结尾是这样的——三毛和全上海的人民一起唱着跳着欢庆解放。那么,三毛后来如何呢?作为同龄人,他扮演者或许有着与他相近的人生?

6月30日早晨,上海依旧是连绵的梅雨。我有些担心,怕他不会来。9时,门铃一响,进来了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他歉意地笑了笑,摘下雨帽。我看到一头茂盛的黑发,联想起电影里光头顶上那孤独的三根毛,我也笑了。

中等身材,茂盛的头发,宽阔的额头,挺直鼻子,方正的脸——三毛的外形荡然无存,只有三毛的个性依旧。“我不是上海人。我是山东人,喜欢直来直去。我们直来直去地谈吧。”这是他讲的第一句话。

小三毛的祖籍是哪里不得而知,但从电影里看他也确实有山东人倔强正直善良的性格特征。“当年导演选中我演三毛,就是看中了我这山东人的倔强。那时候,我把我家附近的小朋友都组织起来,叫‘儿童队’,我当队长,专门和那些欺负我们的大孩子打架,打输了再打,一直到打赢。”这是他讲的第二句话。

他,三毛的扮演者——王龙基大半生的故事,都是由这种倔强个性生发出来的。

画家张乐平在1947年初的一个晚上,冒着大雪走在上海徐汇区的一条弄堂里,忽然发现三个10岁左右的流浪儿,披着破麻袋,赤着脚,紧紧地围着一个烤山芋的炉子,两个在雪地上不停地跺脚,一个趴在雪地上鼓着冻红的肋帮子去吹快要熄灭的火。贫穷的艺术家无力帮助这些孩子,叹了一口气,去兄弟家借宿了。第二天早上,他又路过那条弄堂,却看到有两个孩子已冻死在那个炉子前,小手伸在熄火的炉膛里……张乐平在风雪中痛哭流涕,不朽的三毛形象就在那一刻孕育诞生了。

其时,另一位艺术家王云阶已来到上海一年了,除了在上海美专音乐系做教授外,为维持生活,业余时间还给著名演员白杨当钢琴老师。1947年,他开始为电影作曲。他七岁的儿子王龙基在影业公司门前的家里,一面淘气,一面兴致勃勃地阅读张乐平的漫画《三毛》。他在三毛身上看到了自己,想起和爷爷妈妈在一起从四川漂泊到老家山东,从山东到上海的困苦生涯。想起其中种种的艰辛苦难,有时他禁不住轻轻叹息:“三毛就是我呀!”

差不多就是在王龙基叹息的同时,昆仑影业公司的严恭也在叹息,不过用的是另一种语气:“三毛是谁呢?”著名剧作家阳翰笙已将漫画《三毛》改编成电影剧本《三毛流浪记》。昆仑影业公司正大积极筹拍。大导演陈鲤庭、史东山将寻找三毛演员的任务交给了助手严恭。半年的时间过去了,严恭一连找了数百个儿童也没有找到“三毛”。一些贪图虚名的富豪纷纷向他推荐自己的肥胖少爷,并许诺,只要选上他们的少爷就献上重金。严恭不为所动,依旧苦苦寻找。

一天,严恭刚走出影业公司的大门,就看见三个孩子在玩弹子球。个子小的赢了两个大孩子。两个大孩子欺负他小,输了不认帐,而且抢先动了手。个子小的不畏“强暴”,迎上前去,居然打败了两个大孩子,抢回了属于自己的弹子。严恭的眼睛一亮,细细地看那个小男孩:大脑门、大眼睛,细细的脖子,一脸的倔强,看到这里,他紧紧拉住这个孩子的手说:“你就是三毛哩,孩子。”这个孩子就是王龙基。

王龙基随严恭来到影业公司。史东山一看王龙基,认识。“嗬,老演员啦!”他笑道。原来王龙基曾在他导演的《新闺怨》里给白杨配戏,又在曹禺编导的《艳阳天》以及《关不住的春光》、《希望在人间》、《乌鸦与麻雀》等影片中扮演过角色。

王龙基化妆试镜头。由阳翰笙、郑君里、陈鲁庭、史东山、蔡楚生、沈浮组成的艺术委员会三次讨论,三次都是一致通过。

除了受艺术家的熏陶,除了有一点表演经验外,王龙基塑造三毛得天独厚的条件,不是他自己贫困的生活,以及这种生活赐予他的和三毛一样的倔强性格。他的爸爸王云阶尽管二十几岁就做教授,但由于参加革命活动,经常资助地下党,生活一直过得很拮据,家里常常揭不开锅。王龙基的一个小弟弟就因为得病没有钱医治夭折在爸爸的怀里。有一段时间,爸爸有病住院,妈妈把家里惟一的一床被子拿给爸爸去盖,王龙基和妈妈只能和衣蜷缩在一堆稻草里。有一次,不知为什么,王龙基总是呕吐不止,胆汁都吐出来。妈妈背他去看医生,路过一家包子铺,他说什么也不肯走了。他对妈妈说:“娘 ,我没病,我只要吃两上包子就好了。”妈妈给他买了两个包子,一边流泪一边看他吃。包子吃完了,他病也好了,但妈妈的泪却还在流。贫困的生活没有压倒王龙基,反而使他磨炼出了三毛一样的倔强性格。“天不怕地不怕,像一匹小野马。”这是爸爸王云阶对他的评价。

王龙基对贫民窟的流浪儿特别有感情。他在苏州河畔体验生活和流浪儿们朝夕相处,和他们一起推运粮车,一起抢饭店倒出来的剩饭。几个月下来,他与流浪儿成了亲密朋友,也就与三毛合二而一了。

王龙基的表演几乎得到了昆仑影业公司全体艺术家的赞赏。张乐平说:“这孩子简直就是三毛!”以至出现了中国电影史上惟一的一次“众星捧月”的盛况——赵丹、孙道临、魏鹤龄、奇梦石、叼光潭、朱琳、黄宗英、中叔皇、上官云珠、吴茵等当时上海滩的大明星都来给小小的王龙基跑龙套当配角,有的人只有一个镜头。王云阶也来了。他不但给电影作了曲,还在影片里扮演了一位钢琴师。

由于影片有鲜明的反蒋倾向,在拍摄过程中,主创人员多次收到恐吓信。为逃避国民党的封锁,艺术家们把拷贝藏了起来。1949年,上海解放。夏衍决定把拷贝拿出来补拍一个欢庆解放的场面,然后公映,仅仅一个月时间,王龙基就红遍了全国,被人称为昆仑影业公司发现的“天才童星”,1958年和1980年,又两次重新制作这部影片的拷贝发行。1981年《三毛流浪记》在巴黎的六家影院连映两个月,场场爆满。1997年底,该片获得了葡萄牙国际电影大奖。当年,在美国上映后,王龙基被评为当代国际四大童星之一。

“三毛”的性格决定了他的波澜人生。他曾打出漂亮的“三拳”,为朋友、为爸爸、为恋人。

王龙基八岁的时候,为对付外国孩子的欺负,王云阶专门给他请了一位拳击教练。几近残酷的训练,使王龙基的意志越发坚强。

1951年,王龙基在赵丹执导的第一部影片《为孩子们祝福》中担任主角。有场戏要求他哭。一向倔强的王龙基怎么也哭不出来。赵丹给他说戏,他哭不出来。用激将法跟他吵,还是哭不出来。没办法,赵庆就哭着给他讲自己儿子在孤儿院的生活,末了叹道:“你的好朋友茅茅,吃了很多苦呀……”这下王龙基哭了出来。

电影放映后,在北京引起反响。一位传奇的军官为此成了王龙基的朋友;此后不久,爸爸为电影《不夜城》作曲;再以后,王龙基跟随爸爸进京定居,不久又回到上海,在行知中学结识了一个女友。这些引出了王龙基的“经典倔强”,使其广为人知。

1955年,王云阶回到上海组建上海电影乐团。王龙基也回到上海读书。演完三毛之后,王龙基变得更加要强,事事都要争个第一,学习成绩第一,文体活动也总是第一,念初一的时候在全班第一个入团,高中时担任了学生会文艺部部长。1960年,他考上了上海电影专科学校电影文学系。在达式常、朱曼芳等高年级同学的关心帮助下,他进步很快。1963年,某文工团的领导来到上海,找到市委书记说:“我文工团争需创作员,帮我找几个好样的。”市委书记就向他推荐了刚刚毕业的王龙基、黄海芹(黄佐临之女)、孙祥玉(孙罗逊之女)三人。到了文工团,王龙基干得很出色,先后与别人合作写了两个剧本,被授予模范共青团员称号。

王龙基本来可以一路红下去,但是“文革”来了。

1952年,《为孩子们祝福》在北京上映后,引起了王震将军和秘书穆宗尧的注意。这位军官年轻时有一青梅竹马的女友牺牲了,他就发誓终身不娶,把全部的爱献给那些孤儿和贫困儿童,抚养他们教育他们。看了这部表现贫困学生生活的影片,他非要见见王龙基不可。结果两人一见如故,成了忘年交。他常常带着王龙基和其他孩子一起学习、娱乐。王龙基也常向他汇报学习成绩。“文革”开始,已是某地宣传部长的穆宗尧被打倒。当地的公安部门给王龙基发来一封信函,希望他能站起来揭发穆宗尧毒害他的行为。王龙基很气愤,就写了一篇赞颂文章,写穆宗尧参加过多少次重大战役,得过多少枚勋章,如何关心帮助他,如何关心帮助那些贫困儿童等。上级很不满意,责令他重写。他拒绝了,因此被指责为“和走资派划不清界线。”

全国批判电影《不夜城》,文工团也不例外。有人指着鼻子对他说:“这部电影是你爸爸作的曲。你要说清楚,你要带头批判”。王龙基一点也不甘示弱。他针疑相对地回答:“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好批判的。《不夜城》的曲子是组织上指定我爸爸作的。”因此,有人骂他是“黑窝子里长大的,他爸爸妈妈叔叔阿姨都是黑帮。”

1955年,王龙基跟爸爸回到上海,起初是在沪西中学读书。刚转到这里,学校的学生下了课都跑来看“三毛”,把教室围得水泄不通。班里有个女生对此很有看法,曾回家对父母说:“班上来了个新同学,大家都围着看,像什么话?”后来,为发展这个女生入团,王龙基成了她的好友,她叫王桢琴。

赵丹的儿子赵茅是王龙基的好朋友,因为他在行知中学读书,王龙基就跳着脚要去。终于在高一的时候,他转到了那里。这样,他就和王桢琴分了手。但两人却经常见面,因为王桢琴的功课好,经常被王龙基请到家里为弟弟妹妹补习。王龙基到文工团以后,两人频频通信,互相鼓励。1969年初,王桢琴突然给他写了封绝交信:“我家已被定为小业主。为了你的前途,请不要再与我来住。”王龙基感到问题严重。好朋友遇到了困难了,怎么办?他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办法——“确定恋爱关系”。他给王桢琴发了电报,正式向她求爱。王桢琴没有回信。王龙基的倔劲来了,给领导找了报告要求回上海结婚。领导说要上海市公安局对女方搞个调查。很快,调查材料寄来了:“王桢琴不但出身小业主,而且还有海外关系……”领导的批示是:“不宜结婚。”王龙基请假回上海,找到王桢琴,问:“为什么不回信?”王桢琴说:“怕连累你。”王龙基说:“我不怕!”

1969年8月9日,两家人在一家餐厅花30元钱举行了婚宴。回到文工团,好心的同志告诉他,不要声张。他说:“我结婚是光明正大的事,怎么可以偷偷摸摸呢?”他一一地给大家送喜糖,向人们宣告他结婚了。“造反派”头头说:“你这不是和我叫板吗?我们不让你结婚,你偏结婚;结了婚,回来还四处张扬,你想干什么?”这样的“三拳”打出去,王龙基当然就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了。果然,他的创作活动被停止,预备党员不予转正。于是,王龙基提出:“那我要求回上海。”

这一年,他回到上海。

倔强断送了他的“前程”,王龙基却并不后悔。他对我说:“倔强没有什么不好!我的父亲也是很倔强的。张乐平伯伯、赵丹叔叔也都是很倔强的。他们虽然不能被当时的乱世所容,甚至受尽磨难,但他们的人格高尚,艺术不朽。他们靠本事靠劳动吃饭。我敬佩他们追随他们。”

回到上海,王龙基本可以回到电影界。但一想到父亲和叔叔阿姨统统成了黑帮,他就伤心。最后,他咬咬牙去了上海一个只有400人的小厂。虽然他仅是这里的工人,但他却立志改变小厂的落后面貌。自幼对科学技术有浓厚兴趣的王龙基要学习电子,要搞技术革新。三年后,他和几个同伴搞成了多项技术革新,工厂实现了自动化。1981年,王龙基被派到日本松下电器公司学习印刷电路板设计技术,回国后被任命为技术副厂长,成为高级工程师。他把在国外学到的知识全部运用到工厂的技术改造上。很快,工厂发展成了上海百家大型企业之一,在全国同行业中排名第一,年创产值近亿元。王龙基因贡献突出,1983年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先后被选为上海市徐汇区第八、第九、第十、第十一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中国印刷电路行业协会秘书长,多次率团访问英国、意大利、日本、德国、与国外同行进行技术交流。作为企业家的他,也像当年做明星一样大大风光了一番。

然而,生活又和他的倔强发生了冲突。有人主张将如日中天的工厂卖出去,他和广大干部群众不同意,争执的结果是,工厂卖掉了,深受工人们喜受的“三毛厂长”愤而辞职。

现在,王龙基创办了两个公司,主办了公开发行的电子专业的报纸和杂志。公司前景明朗,报纸深受欢迎。我问他:“如果你这次能屈从一下,你也许会像有些人那样借此机会发一笔财。你又何必呢?”一直笑盈盈的王龙基,听了这话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那不行!这是原则问题。我有两个儿子,我教他们做人的原则就是要正直诚实。那么好的一个企业,就那么便宜地卖给了外商,这是为什么?!”凭着三毛那种善良正直的品格,王龙基如今已成为中国印制电路行业的龙头老大,因此,他被选为中国印制电路行业协会的秘书长。在上海,在全国,同行们一提起王龙基,几乎人人都要赞叹一番。每天,他坐在上海阳明国际花园豪华的老板办公室里,指挥调度他的属下。如果遇到他一定亲自出马的业务,他会亲自开着“桑塔纳”直接去见他的用户。他充满信心地讲:“印制电路的前景最为广阔,因为所有的电子产品的心版都要用我的产品,越发达越先进的产品,对我的印制电路要求就越高,因此,我的研究就越没有止境,我的企业要跟上电子产品的要求,就要不断发展。”。

今年61岁的王龙基戴一副眼镜,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可是,遇到不平事,他的儒雅立刻就消失得干干净净。有一次,他在公交车上发现一个中年妇女欺负一白发老者。泼女人破口大骂,唾沫横飞,售票员也制止不住。王龙基实在忍不住,站着那泼女人大喝道:“不许欺负人!”泼女人转而对着他大骂。无奈,王龙基向她晃晃了拳头,泼女人的骂声戛然而止。

在王龙基所有的头衔中,他最喜欢的还是“上海三毛形象发展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在这个公司里,他义务帮助张乐平的家人做一些策划宣传工作,说到底,他还是喜欢三毛这个形象。“就是喜欢他的倔强正直善良。”他说。

采访到最后,我好奇地问:“三毛头上的那三根毛为什么一发火就立起来?”王龙基听后,笑道:“为了表现三毛的倔强。那三根毛是化妆师用三根铜丝做的。”我忍不住看了一眼他那一头茂盛的黑发,似乎也并不柔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