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湖南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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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大年初二一早,岳父岳母和梨花伯妈来我家给老奶奶拜年。外面下很大的雪,院子里白皑皑的,几只母鸡一脚高一脚低地在雪地里小心迈步,生怕掉入陷阱似的。昨天还出了太阳,说下雪就下雪了——那年月,地球还没升温,湖南的冬天还和老奶奶童年时候的冬天样,经常下雪,而且一下雪就很冷。有人敲院子门,李佳抱着头跑去开门,进来的是她爹妈和梨花伯妈。岳父岳母共一把黑布伞,梨花伯妈打一把绿伞,三位老人笨重地走来。老奶奶还没起床,醒在床上,张桂花听见梨花伯妈说话的沙哑声,忙拉开门。梨花看见张桂花便说:“新年好。”张桂花回道:“新年好。”梨花跺了跺鞋子上的雪,走进屋,噗嗵一声跪在床前说:“给何奶奶拜年。”就双手合一,头往地上磕去。老奶奶闹脚痛,踝关节肿得下不了床,坐在床上说:“梨花,行这么大的礼,咒我啊。”又对张桂花说:“把梨花拉起来,磕什么头,还搞封建迷信,那怎么行!”张桂花拉梨花时,岳父岳母也走进老奶奶的房间,岳父跪下说:“亲家奶奶,给您拜年。”梨花和我岳父每年的大年初二这天一早准来,这样持续了很多年,但都是给我爷爷奶奶作个揖了事,从不曾跪过,这一跪,跪得老奶奶一愣,感觉到不祥样,说:“雁城,你也搞封建迷信?起来,你们都坐,桂花,搬几张椅子来。”

张桂花就搬来两张靠椅,我岳父岳母和梨花伯妈今天都穿着新衣服。岳父穿着深蓝色中山装,岳母和梨花伯妈都穿着酱色灯芯绒罩衣棉袄,不同的是岳母脖子上系着红黑格子围巾,梨花伯妈系着一条绿羊毛围巾。老奶奶说:“雁城,平常过年,你作个揖就完了,怎么今年行这么大的礼啊?”岳父说:“亲家奶奶,给您行个大礼也应该,您当年为我们一家人操了不少心。”梨花笑着说:“这段时间我和雁城常念您的好,我们一起回忆您的好呢。”

老奶奶不好意思了,“我没做什么,当年梨花在这里,倒是帮了我不少忙。”我岳父见我走进来,就笑,笑得牙齿暴露无遗,我注意到岳父的牙齿有两颗龅了,以前岳父的牙齿好像没这么难看。岳父歪着尖脸说:“现在看来还是没权好,权这东西害人。”岳父这话有点莫名其妙,这个老人的脸色灰暗,目光似有些阴森,让我想起后院的那口井。一股北风吹进屋,我忙去关门。梨花伯妈被那股北风吹得打个冷噤,“何奶奶,近来我脑壳里总有一股阴风,吹得我脑壳里冷冰冰的,晚上睡觉,早晨起床脚还是冷的。”我望着梨花伯妈,梨花伯妈脸色灰白,确实没什么血色。老奶奶淡淡地说:“人老了,晚上睡觉是半天睡不热,你弄个热水袋放在脚头,脚就暖了。”梨花伯妈回答:“我是要去买个热水袋。”

岳父岳母和梨花伯妈在我家吃的中饭,岳父把五一搂在怀里,用他下巴上的花白胡子扎五一娇嫩的脸蛋,五一自然要拼命抵制。岳父嘻笑,说五一长大了一定会有出息,说五一眉宇间凝聚着一股氤氲之气。中饭是玉珍和李佳做的,做了八个菜,腊鱼腊肉,还炖了个墨鱼汤。吃过中饭,岳父岳母和梨花伯妈便起身回家,岳父咧着嘴笑对奶奶说:“别了,亲家奶奶,您脚不好,不要起身。”我当时听岳父说“别了”一词,不觉一惊。梨花伯妈也笑得老脸上皱纹荡漾地跟着我岳父道:“别了,何奶奶。”雪倒是停了,但地上雪很多,岳父腿不好,我怕三位老人滑倒,就护送他们回家,在三位老人前面踏雪探路,北风抽打着我和几位老人的脸,有几个孩子在街上打雪仗。我说:“走这边,您们。”

过完年没几天,太阳出来了,雪正在融化,地上湿湿的,天气变得更冷。等这阵冷过去后,院子里桃树长苞了,三月份桃花于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开了,火红火红的。老奶奶晒着久违的太阳,坐在桃枝下,腿上坐着她的玄孙女何娟,看着她的两个重孙国庆和五一。何国庆拿支笔画桃花,大哥时不时偏过头瞟一眼,指导两声。何五一长得虎头虎脑,嘴巴很大,上嘴唇很厚,瞧人时歪着脑袋。老奶奶眯着眼睛笑,说:“五一多结实,将来肯定会读书。”何娟从老奶奶腿上下来,也向她爷爷要纸要笔,趴在椅子上画画。

次日一早,出了个很好的太阳,一抹黄灿灿的阳光射进窗户,在墙上晃荡。桃花开得很红艳,蝴蝶飞来。何娟就瞪着蝴蝶飞舞,一张小脸蛋上充满欣喜。那是星期天,白玉和小刘来看女儿,白玉坐在沙发上抽烟,小刘坐在桃树前笑。家里没外人。那年月,家里很少来客,街上从前爱来我家串门的几个邻居,由于我爹的原因,都不来了。老奶奶晒着三月的太阳,问白玉外面的一些事。白玉就告诉老奶奶。白玉没心思在家久坐,有一些好玩的事和好玩的人堆在他脑海里,吃过中饭,他先走了。玉珍追出门说:“白玉,回家吃晚饭不你?”白玉只是对他母亲挥下手,人就消失在街角的拐弯处了。四月份,院子外的两株槐树开花了,槐花一串串的,在阳光下晃着白光。一天上午,先是一阵暴雨把槐花打落不少,把人落得躲到屋檐下,紧接着太阳又露出来,一抹彩虹就在雨后的晴空上,大家都站在路上看彩虹。一只乌鸦飞来,落在葡萄枝上,啄了几粒葡萄籽,飞走了。下午,李佳回来,对我们说:“毛主席又发最高指示了,街上到处都是游行队伍,好热闹的。”这时,岳母一路哭来,进门便对李佳说:“佳佳,你爸爸这没良心的跳楼自杀了呜呜呜呜。”

我岳父李爱国是继我父亲被揪出来后,我们家族里第三个被揪出来的。我岳父其实活得很谨慎,青年时期那种敢于反抗社会的精神早在他身上荡然无存了,他做事唯唯诺诺,甚至都害怕高声说话,就是准备说话也先看一下人家的脸色,专拣好的说。他退休几年了,应该是可以平安地度过文化大革命的狂潮的,然而,狂潮还是把这个老人卷了进去。

早几年,我岳父退休后,曾陪我岳母回了趟赣南。我岳父——这个早期革命者是个好脸面的人,有荣归故里的老思想,去前与岳母一人做了一套很贵的黑呢子衣裤,晓得那时赣南的生活特别穷,就带了些钱,回到老家,见到我岳母的穷亲戚就掏钱,五块十块地给。那年月,五元已经是很大的钱了,让人接了都烫手,因而我岳父岳母就显得特别有钱。加之,两人又都穿着硬挺的村里人很少见过的黑呢子衣裤,脚上又都是黑亮亮的皮鞋,如果走路时不小心沾了点牛屎狗粪,我岳父就不顾场合地用纸去揩,或用刷子刷,这在革命老区的乡下人看来,等于就是过去的地主或县城里的资本家。就有人假装羡慕道:“我们村过去的大地主也没你们穿得讲究。”说这话的人,我岳母应该叫他舅舅。舅舅曾是国民党的一名区长,有一点文化,会见风使舵。我岳父在我岳母家养伤时,被他发现过,是他带人俘虏我岳父,随后又对我岳父“循循善诱”,说:“只要你写一份自悔书,我就给你自由。”我岳父为了“自由”,就写了自悔书。不想这份署名李雁城的自悔书登在了当年赣南地区的报纸上,我岳父看了“舅舅”拿来的报纸,觉得自己再也没脸在这里呆下去,就带着我岳母离开了赣南山村。我岳父对任何人都隐瞒了这段不光彩的历史,因为这“历史”与“叛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是我岳父后来改名李爱国的原因。